撰文:孙秀华乌桕树红霜落早,乌桕红明映落霞。秋深冬初,贵州的山野间处处可见一树树红艳的乌桕,仿佛“时有幽花一树明”,也真的就是一种“霜叶红于二月花”的美丽惊艳。我们的眼里,乌桕是红叶植物,是一种动人风景,但民生维艰,物尽其用,我们的先民眼里,乌桕全身都是宝:叶可染皂,籽可制油,根皮、树皮、树叶均可入药,落叶树枝可作柴薪,木材也有大用。乌桕是我国原产乔木树种,也写作“乌臼”“鸦臼”“鸦桕”等,俗称棬子树、蜡子树、木蜡树、木油树等等。而其实大约自明代以来,乌桕叶用来染黑可能就早已被其他原料或方法取代了,渐渐地不为人们所熟知,以致于古人似乎也没弄明白乌桕为什么叫“乌桕”。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里,推测“乌臼”之所以得名曰:“乌臼,乌喜食其子,因以名之……或云,其木老,则根下黑烂成臼,故得此名。”这前一个说法是他的揣测,后一个“或云”是道听途说,呵呵,看起来,李时珍这是在一本正经地瞎猜。而李时珍的这两种猜想影响很大,广为流传,甚至直到今日,有的“科普”文章、视频等等还在做这样的“解说”。其实,乌桕之所以被称为“乌桕”,正解就是因为乌桕树叶可以用来当作染料把织物染成“乌”黑的颜色——与之相同的命名思维,比如还有可以染红的“红茜”,可以染黄的“黄连”,可以染紫的“紫草”。现代的我们惯常于色彩缤纷的世界,花花绿绿的衣物对于我们而言早已是普普通通甚至天经地义一般的存在。但古人如何把原本只是“素色”的麻、葛、丝等等染上色彩,我们其实已不甚了然。乌桕的树叶富含单宁,这是乌桕叶可用以染色的密码。而用乌桕染色,其大致的过程和效果,应该可以参照“柿子染”来理解,总是相去不远的吧。遍检诗书,南宋杨万里留存宝贵的两首明确写有关于乌桕染黑内容的诗歌。杨万里《晚衙野望》诗曰:上却城来忘却归,迎它来雁送它飞。可怜乌臼能缁素,却被清霜染作绯。第三句里的“乌臼能缁素”,这个“缁”就是“黑色”的意思。明明白白,“乌臼能缁素”是说,乌臼能够把素色的丝或织物染成黑色。当然,从全诗看,流连忘返,大雁远飞,杨万里也是把山野间经霜乌桕的一片轻红作为唯美景物加以描绘的。“梧叶新黄柿叶红,更兼乌臼与丹枫。”与这首《晚衙野望》颇相类似,杨万里《秋山二首·其一》诗云:乌臼平生老染工,错将铁皂作猩红。小枫一夜偷天酒,却倩孤松掩醉容。这也是写景抒情的诗作,第一入眼的动人秋山景物便是这猩红的乌桕树叶。然而杨万里却说乌桕“错将铁皂作猩红”,这里的“铁皂”指向深黑色。也即,杨万里打趣说,乌桕树叶原本可以用来染黑,秋天来了,乌桕犯下了美丽的“错误”,呈现出如此美艳的红色,与枫叶、青松相映成趣,秋色无边。而虽然被作为美丽的秋山景物歌咏入诗,但杨万里的时代,乌桕树依然是非常非常重要的经济树木,这一点他也是明知的。杨万里《乌臼烛》诗曰:焰白光寒泪亦收,臼灯十倍蜜灯休。忘情也似诚斋叟,烧尽心时不泪流。这简直就是一首“直播带货”的广告诗。诗歌的意思大致是说,这乌桕白油做成的蜡烛光焰洁白,非常光亮,烛泪收敛,十倍优于蜜蜡蜡烛。最最最可贵的卖点优点就是,这“乌臼烛”高冷“忘情”,正如同我诚斋老汉(杨万里号“诚斋”)喝了“忘情水”,万事不动“心”。家人们谁懂啊,快看快看,我亲手给家人们试“点”,直到这“乌臼烛”全部烧尽点完了,也完全没有流溢出一滴烛泪啊——呵呵,这么好的“乌臼烛”,即时下单还有优惠哦。据明代徐光启《农政全书》记载,“乌臼树,收子取油,甚为民利……无胜此者。”又有曰:“子外白穰,压取臼油,造蜡烛。子中仁,压取清油,燃灯极明,涂发变黑,又可入漆,可造纸用。每收子一石,可得白油十斤,清油二十斤……其叶可染皂,其木可刻书,及雕造器物,且树久不坏。”哦,是这样啊,那啥,杨万里带货的那个“乌臼烛”主要原料原来是乌桕籽的白色外皮轧制的“臼油”——但来自乌臼籽仁的“清油”好像用途更广,比如居然说是可以养发护发“涂发变黑”的——这貌似很有研发价值啊。南宋刘克庄《浦城道中》有“居人收桕实”的诗句,看来秋冬时节人们收获乌桕树果实,亦是当时的平常场景。获取乌桕籽之后,“捣桕油”也见于记载。宋末周密《癸辛杂识续集》载云:陈谔,字古直,号野水。尝为越学正,满替,往婺之廉司取解由,归途偶憩山家。有长髯野叟方捣桕子作油,见客至,遂少辍,相问劳曰:“君亦儒者耶?”持杯茶饮之,遂问:“今将何往?”陈对以学正满替,欲倒解由,别注他缺。髯叟忽作色而起曰:“子自倒解由,我自捣桕油。”遂操杵臼,不复再交一谈。陈异而询之邻右,曰:“此傅秀才,隐者也。恶君言进取事。”陈心愧之,因赋诗曰:“忽遇深山避世翁,居然沮溺丈人风。老来一出为身计,不满先生一笑中。”“解由”是“宋元时官吏调任时的证明文书”,故事发生在陈谔陈古直任职期满,述职已毕而换任的归途中。他当然是孜孜于仕进的,而原先曾是“秀才”的“长髯野叟”却是个“隐者也”,对此非常鄙夷。而且,文段里的“倒解由”和“捣桕油”其实居然还是个搞笑的“谐音梗”。“髯叟忽作色而起曰:‘子自倒解由,我自捣桕油。’”这样的叙述简直太有画面感啦,活灵活现。诚然,这段记载的“长髯野叟”,“自捣桕油”“不复再交一谈”,的确很有《论语·微子》里“沮溺丈人”长沮、桀溺“耰而不辍”的风神。关于栽植乌桕树以收获乌桕籽生产油脂的“商品化生产”,古人也留有诗证。明末张萱《自葛阳驰广济驿轺中即事·其九》诗云:生计年来喜渐多,旋栽乌桕旋婆娑。担头新蜡浑如雪,卖与朱门照绮罗。乌桕收成好,也是滋补家用的好“生计”,与民有利,这自当算是让人欣喜的大好事。而诗里说“旋栽乌桕旋婆娑”,这总是有些诗意化的夸张了。实则乌桕树一般要栽植后十年才能进入盛果期,而徐光启《农政全书》说乌桕“树久不坏”是真实的,乌桕为雌雄同株植物,盛果期可延续长达五十年。故而对于人们而言,可以说是一代栽树,三代受益。清代梁佩兰《江上偶作》诗曰:几重乌桕树,掩映见人家。云白疑无路,霜红只作花。这也是“白云生处有人家”“霜叶红于二月花”的诗境。而诗里的乌桕树与“人家”结合紧密,当是人工栽植的经济林。查慎行也有首诗说到乌桕林“千树万树围村家”。清代查慎行《富春道中》有云:乌桕林中霜撒华,千树万树围村家。门前红叶扫还落,白子著枝如白花。正是这个时节,乌桕的青青果皮变为黑色,并慢慢干枯,也会自动脱落,只留下成簇的白白的乌桕果挂在枝头上,这原本应该是乌桕借以吸引鸟雀前来取食并散播种子的“小心机”,但这在诗人如查慎行眼里,正是“白子著枝如白花”的景象。“如白花”,什么白花呢?当然就是白梅花啊。元代黄镇成《东阳道上》诗曰:山谷苍烟薄,穿林白日斜。崖崩迂客路,木落见人家。野碓喧春水,山桥枕浅沙。前村乌桕熟,疑是早梅花。明末清初施闰章《还至清湖即目》诗云:江郎山下野人家,漠漠朝烟出树斜。乌桕叶残垂白子,参差早拟是梅花。玲珑小巧的洁白乌桕果,像是白梅花,却无梅花香,但毕竟摇摇曳曳,珊珊可爱。乌桕如此优秀,那当然要加以保护研究应用了。在我们贵州遵义,早已建成“乌桕省级种质资源库”。霜吹乌桕含情树,乌桕叶丹天已寒,现在,正是欣赏乌桕红叶似火、白果如梅的最佳时节。你确定不去看看?图片拍摄:孙秀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