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漆黑漆黑的晚上,只有天上的星星费力地眨着眼睛,观察着人间的秘密。
喧闹一天的刘家庄安静下来,鸡不鸣,狗不叫,人不语,只有稀少的几个窗口,射出了一束束灯光,更给宁静的村庄添上神秘的色彩。
在刘家庄的最东头,是一座新砌的院落,三间堂屋,两间厨房,在黑暗中静静兀立。一转别有风味的围墙,把房屋围在中间,更显得恬静和安宁。这就是全县赫赫有名的万元户一雷仁和家。
这时,一个黑影闪进雷家院子,回身闩上了院门,轻手轻脚地来到堂屋门前。“笃、笃”,敲门的声音不大,但是很清脆。“桂花!桂花!”黑影压低声音叫了两声。
“吱呀”一个苗条的姑娘打开了门。“刘成哥”她甜甜地叫了一声。
不用说,这姑娘叫桂花;这黑影呢,是刘成。
室内,明亮的灯光,映出一对弯曲的人影,慢慢地,两条人影靠到了一起。你,还做村长呢,最坏!”桂花娇嗔地责怪一声,两手摸着滚烫的面颊。
“你好,不是你约我来的!”刘成很调皮,“就怕老法海来个棒打鸳鸯两边分哪!”
“你!”桂花生怕刘成飞了,一头倒在刘成的怀里,两手紧紧搂着刘成的腰。刘成也温存地抚摸着桂花柔软的乌发。两个青年,沉浸在甜蜜幸福之中。
“叮铃铃…”突然,一阵悦耳的自行车铃声传到屋里。桂花急忙抬起头,两只眼睛像受惊的小鹿,惊恐地望着刘成的脸。“笃、笃,”有人敲响了院门。“噗”,说时迟,那时快,桂花一口吹熄了灯。黑暗中,刘成握着桂花的手,两颗心象榔头在捶。
“桂花,开门”啊,是雷老头的声音。嘴说曹操,曹操就到。两个青年心中暗暗叫苦。可不是闹着玩的,让雷老头撞见,这台戏就不好收场了。
雷老头名叫雷仁和。天时地利人和,可他的人和却极差。据确凿材料统计,如果来个民意测验全村一千零二个人投票,有一千人投反对票,只有两个人投赞成票。这两个人吗,一个是雷仁和自己,另一个呢?有人要问,是他老伴。对了。哎,别忙高兴,其实,你只说对了一半。雷仁和老伴早在二十年前就去世了。那么谁呢?嘹,老“相好”的。原谅我保密,这种事,别人做得,你说不得,况且,晓得这层关系的,目前除了桂花、刘成,还有就是我,讲故事的。
雷老头的女儿桂花,生得虽不是倾国倾城,如花似玉,却也是标标致致,一表人才。你看她,袅袅婷婷,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前看前好看,后看后象样,那个线条弯得恰到美处,那个脸盘儿白果样,白中透红,红中露粉,加上一双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睛和一对圆溜溜的小酒窝,要多好看有多好看挑不出半点疵。她是刘家庄的“皇后”,是花园中一株娇艳的牡丹。多少小伙子为她倾倒,但也只能望“花”兴叹,饱饱眼福而已,这株牡丹的周围是带刺的篱笆,使你傍不了边。你不看雷老头那没有一丝笑容的脸和一双冷剑一般的眼睛。桂花只有一样缺陷,文盲。唉,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哪,这都是文革革出来的“成果”啊!
雷仁和青年时,从先父手中学到了祖传绝技,但凡跌打损伤,一经他按摩,再贴一张他自己调配的膏药,保证立即止痛,十日便愈。这可不是大街上卖狗皮膏药的,胡弄骗人,他是真家伙,在他手中治愈的不下千人。
一九五七年,政府号召向祖国捐献医学遗产,县长亲自登门,把他请到县政府,动员他献出绝技。县长的真诚,雷老头感动了,他写出了调配膏药的几种秘方。县里立刻把他捧上了天,披红挂彩游大街,别提多神气了。可是,医院按他的配方调敷的膏药,没有一张灵验。而经雷仁和的手,还是这几种药,却百治百愈。究竟什么原因,令人不得而知,雷仁和呢,一口咬定,就是这样。结果,一时威风赫赫的雷仁和,戴上了一顶坏分子的帽子,被押送回乡,管制起来。虽是管制分子,但凭着他的一手绝技。日子过得倒也不错。
桂花三岁时死了母亲,雷老头视爱女如掌上明珠,女儿对父亲也是百依百顺。他有心把绝技传给女儿,怎奈桂花大字不识一个。因此,雷老头存心物色一个好女婿,以传技艺,但是,现在青年有几个能安分守己,谨遵祖训哪。他也知道女儿和村长刘成来往较密。刘成人倒聪明能干,可是,他不合自己心里的路数。刘成这小子,你如果把技艺传给他,他恐怕白天没空子,夜里还跑到政府去立功呢。不行,不能招他做女婿。因此,雷老头一看到刘成,毛胡子脸往下一拉,一家十八口子也抬不动。刘成和桂花的约会,只好转入了“地下”。
自从政策开放后,摘了坏分子帽子的雷仁和,就更抖起来了,常常出诊百里之外,钞票也像水一样流进了腰包。今天就是到一百里外去给人治病,桂花估计他不会回来,才约了刘成到家里来,谁知雷老头又赶回来呢!
“笃、笃笃!”敲门声加重了。桂花和刘成手心里急出了汗。怎么办?桂花脑子里像装了台发电机,飞速旋转。“有了。”桂花悄声对刘成说。刘成一听,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桂花牵着他的手,来到了东房。房间里,有一张古式大柜,这大柜,足有六尺长,四尺宽,三尺高。这是雷家祖传家私,究竟多少年了,恐怕连雷老头也说不清楚。雷老头把它用来当床睡。紧急中,桂花想到了大柜的用处。她轻轻地拉起铺席,揭开柜盖,向柜内指了指。刘成听凭摆布,钻进了大柜。桂花又将铺按原样收拾好。
咚、咚咚、咚、咚咚!”“桂花,桂花,你睡死觉啦!”雷老头有点火了。
“噢,来啦!”桂花故意装出刚刚睡醒的样子“吱呀”开了大门,“吱呀”又开了院门。雷老头一边推着车子往里走,一边教训女儿:“死睡,死睡。”
桂花心中理亏,当然不好顶他。为了岔开话题,桂花体贴地说:“爹,我去给你烧晚饭。
“吃过了。桂花,刚才我遇到小秀,她妈不在家,请你去和她作伴。
啊!”桂花大吃一惊。
“快去吧,天不早了,小秀一定着急了。
“不,爹,我不去。”
“不去?雷老头上下打量着桂花,“小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在家,出了事怎办哪?”
怎么办呢?去吧,大家都晓得有个秘密;不去吧,爹说得也在理。桂花真难死了。
“去,没听到吗?”分明命令的口气。“哪,好吧。爹,我不在家,你就睡西房吧!”
“东房有鬼呀?”雷老头说话直头直脑。
“呃,不,爹,我是说西房比东房卫生。”
“这么多年我又没得大病,快去吧,快去吧!”
“我走了,你一人可要当心哪!”桂花故意提高了声音,好让柜里人听到。
“废话,我醒睡着呢!”雷老头以为在招呼他。
“夜里要当心,不要扑隆响怪的。”
“什呢呀?这丫头说哪一朝话呀“爹,我怕你夜里起来,磕磕绊绊跌跟头。
“我又不是三岁小伢子。”
“明天早上我早点回来。”桂花仍然一语双关。
“早点迟点不碍事,去吧,去吧,少啰嗦。”
桂花一出门,雷老头就把院门关上,但是,没有加闩。
约摸一刻钟光景,一个瘦瘦的黑影进了院子,“咔喳”关上了门。
谁,深更半夜进雷老头家。,老“相好”的。雷仁和青年丧妻,至今未娶,这还不情有可原吗。今天小秀请桂花去做伴,雷老头正好约了她到家里来。
一会儿,房内传出了悄悄的说话声。
“雷大哥,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女人轻声说。
“什么事呀?”雷老头也轻声问。
“我家儿子今年二十四,你家桂花也二十三了,我想,他们俩······”
“嘿嘿,不是我打你面子。我的手艺不能传给他。”
“怎么啦?”
“他一学会,还不知传多少人呢。”
“你留着带下棺材呀,国家那么多疑难病症都治好了,就这个跌打损伤,医院又不是治不了。你,还当个宝贝呢。”
“呃”雷老头一口气塞住了喉咙,说不出话来。停了片刻,他恨恨地说:“屁,他们有我这方便吗?”
“轻些,轻些。”女人赶忙用手捂住了雷老头的嘴巴。雷老头也只有在这女人跟前才显得温顺点。室内声音又低了下来。
这两位老人,唉,真是阴差阳错。这女人名叫李秀英,和雷仁和从小光着屁股长大,成人后又互相爱慕,私定终身。可是,雷仁和的父母早给他订下了“窝篮亲”,推翻不了。况且,二十多年前,凭他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能板下砖头砸天吗?被迫与一个毫无感情的女人结了婚。秀英也嫁给了庄上一个姓刘的青年。好端端的一对被拆散了。雷仁和结婚四年,老婆生病死了。李秀英呢,文化大革命革去了她丈夫的命。该他们走“桃花运”,这一对未成眷属的鳏寡,又做起了“露水夫妻”。
“唉,今晚不是为了桂花他们我还不来呢。”
女人叹了口气。“桂花的事,让他们自己做主吧!”大概雷老头想到了自己青年时的遭遇有所触动,也可能在搪哄这个女人。还有我们的事怎么样?”
雷老头一听,急切地问“我儿叫我们去办个结婚登记手续,这样名正言顺。”
“啊,真的?真的!”
他摇晃着女人,忽然,声调又低了下来,“不知我家桂花有什么意见呢?”
“笃、笃笃,”突然传来了响亮的敲门声。
屋内,两人同时憋住了一口气,心快跳出了喉咙。
“笃、笃笃。”“爹,开门哪”
“啊,是桂花回来了。这个死丫头!”雷老头心里暗暗地骂。虽说是女儿,但这种事让女儿遇到总是难为情的。雷老头悄声对女人说:“你先躲下,等桂花睡下去再走。”
女人默许了。
雷老头爬起来,掀起席子,揭开柜盖。看来,这是他们老躲藏的地方。女人刚要往下蹲,忽然听到柜中“哧喧”一声响,吓得她赶忙抬起了腿。可是雷老头抓着她的肩膀往下摁。女人结结巴巴地说:“柜里有、有……”雷老头忙说:“空柜,没东西,没东西。”
“笃、笃笃”,敲门声音了。雷老头拿起柜盖,把女人硬盖下去,拉起席子,把铺收拾好。这时的刘成呢,拼命地缩在角落里,才没有被女人踩着。柜子里漆黑一团,女人定了定神,静了静心,平了平气,把头转了一圈,太黑了,看不到一点东西。“呵”女人深深出了口气。刚才大概是老鼠或什么东西响的吧。
“咚、咚咚”,“爹,开门吵!”
“噢,来了,来了。”雷老头趿着鞋,急急忙忙地开了门,又拉开了院门的门闩。“你怎么又回来啦?”雷老头尽量装得若无其事地往屋里走。
“小秀妈回来了。”闩好门,桂花也回到屋里。
回来了?那你们三人将就一宿不行吗?
“家里舒舒服服,为什么硬要将就。”嘴里这样说,其实是不放心哪。
“好,好,去睡吧,去睡吧。”雷老头催促女儿嘴里说着,脚就往东房跨。
“爹,我和你谈件事。”桂花说着,也跨进了东房。
“什么事,明天再谈。”雷老头一屁股坐在大柜东头。
“不,还是现在谈。”桂花说着,坐在大柜的西头。
这一下可好了,柜上两人僵持起来了。再说柜里。女人听不到外面声音,不知外面情况怎么样。蹲了一会,觉得脚子麻酥酥的,就慢慢地坐下来,伸开双脚。
啊”,“咕咚!
柜上两人吓得“扑通”,象两只打足气的皮球,跳到地上,四只眼惊恐地望着大柜。
这声音哪块来的呢?是出自大柜里面。女人伸腿,脚下碰到了一个活动的东西,吓得她“啊。”
一声尖叫;一收腿,“咕咚”,胸袋又撞在大柜上。这时,只听一个细小而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别怕,是我,是我”“哦”女人长长地出了口气,用手捂着狂跳的心口。
老头和桂花呆了一刻,“呃,是老鼠,是老”桂花掩饰地说。
“活老鼠,活老鼠,还叫呢!”雷老头纠正着女儿,并用手拍拍大柜说,“安稳点,安稳点。”
父女俩又一个东头,一个西头坐了下来。停了一会,雷老头又拾起了中断的话头:“什么事啊?”
“爹,我给你找个徒弟。”
“啊,徒弟?”
“是啊,跟你学治跌打损伤。”
“谁呀?”
“刘成!”
“刘成?”雷老头心中一惊,这个丫头为什么偏在这个时候提到刘成?难道她已经发觉,故意来要挟我的吗?“这雷老头可尴尬了。
“爹,你有什么意见吗?”桂花撒娇地晃着雷老头的膀子。
“呃,他,他,”雷老头的喉结骨碌碌地上下直滚,象吞了个整鸡蛋,塞得头光伸。为什么?他有苦难言,请不得先生告诉不得人哪!
桂花见父亲不着声。哎,默许啦。因此,乘胜攻击:“爹,你同意啦,你真是我的好爹。”
“唉,”雷老头在心里叹了口气。算了,落得做个顺水人情吧。因此问:“他那嘴巴能封得住?秘方要是传出去,还值个屁钱。”
“爹,你常说,行医的就是慈善为本,你还要保什么密,多救几个人,不是更好吗?过去,你保密是为了保饭碗,现在已成万元户了,吃不焦,穿不愁,老把那秘方捂在肚子里,烂掉不可惜吗?”桂花说着悄悄把手伸到席子下,把大柜盖子揭了一条缝。
“这······”雷老头吃惊不小,莫非女儿已发现了秘密。其实,他哪里知道,桂花是生怕刘成闷坏了。他呢,就怕闺女把盖子一揭,冷腔冷板地叫声:“出来!”哎唷哇,不要把柜子里的老太婆羞死了!想到这里,雷老头叹口气:“好吧,不过,我也有件事和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你说吧!”桂花心中高兴哪。
我,唉,一天天老了,想找个老伴在身边,
谈谈说说。”雷老头说着,顺便装着不在意的样子,把柜盖子朝下摁了摁。
“噢!”不用说,爹爹的老伴指谁,桂花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看爹爹把大柜盖子朝下按,心里可慌了,看来爹爹晓得大柜里有人了,存心将我一军。唉,其实又何必呢,我是支持你们两位老人的呀!因而赶紧说:“爹,我也没意见。”
“没意见!”雷老头的老眼里滚着两颗晶亮的泪花。“同意了,我闺女同意了。”他忘情地向柜中人报告着消息,伸手拉起席子,又去揭柜盖。
“慢!”花赶忙摁住柜盖:“爹,这事,我看再征求一下刘成的意见。”她也想在刘成跟前卖个人情。
“我赞成,我赞成。”啊,大柜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这时,只听“哗,扑,乒乓,”这是什么声音?噢,雷老头一惊,松手丢开席子“哗,向后一退,一脚踢翻了板凳“扑哓,”偏偏砸碎了柜前的尿壶“乓”。奇怪也,大柜里有男的说话啊!
桂花急忙拉起席子,揭开柜盖,轻声说“出来吧”
这时,从柜中站起了一个女人。”啊”桂花惊得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这是什么门道啊,难道刘成会变戏法吗?
雷老头忙去把女人搀到地上,心里奇怪:“噫,刚才不是男的说话吗?”
“大伯”嗬,柜里又站起个人来,是刘成!雷老头也呆了。
四个人,八只眼,他望望你,你望望他,一刻功夫,大家全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妈”刘成向女人叫了一声。噢,原来这女人就是刘成的妈妈。
还是桂花机灵,她捣着刘成的后腰,向雷老头努着嘴嘴,眨着眼,刘成立刻会意,响响亮亮地叫了声“爹”雷老头的脸上条条皱纹舒展,眼睛鼻子、嘴笑得挤到了一起。
这时,桂花也拉着刘大妈的膀子,甜甜地叫了声“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