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龙山是我的出生地,我在那里生活了六年,关于它,我只有一些记忆的片段。当然也有一些,是父亲后来告诉我的。
我的家在香龙山的半山腰,一个叫做阳坡的地方。香龙山,老高山。它曾经是贫穷、落后和封闭的代名词。在一个风雨交加夜,父亲背着幺爹幺妈接济的大米和腊肉,从山上摔了下来,所幸只是受了点皮外伤,捡回家裹着米粒和泥浆的那几块腊肉我至今还有印象。也正是这一次,父亲痛下决心:搬家!
离过年还有四天,我就急不可待地来到了这个世界,接生婆来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只需要善后了。奶奶对我的出生极为失望,幺爹已经有了两个女儿,她做梦都想要个孙子,邻家的小子比我大三天,由童养媳熬过来的奶奶真是满腹的羡慕嫉妒恨呐。
虽是生在农家,做农活父亲并不拿手,当兵复员后就在村里做了小学老师,可公社里的集体劳动还是要参加的。一次,动作不麻利的父亲被生产队长奚落,最后说到了没有儿子的问题上。父亲是个极要面子的人,说:只有姑娘怎么样?一样比你们有儿子的强!一气之下,擅自去做了节育手术。奶奶知道后,呼天抢地,悲愤交加:梅家的香火这就是断了啊!
于是父亲给我起名:梅一,就是表示只要一个。长大后时常有人问我名字的含义,我一律以“小时候太笨,父亲怕我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搪塞作答。其实这一次赌气父亲多少是有些后悔的,但为时已晚。但也正因为如此,父亲一直对我期望颇高。
两三岁的时候,我在别人家门前玩耍,这户人家正好煎了土豆,那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东西,我像馋猫一样偎在那里。那家的姐姐于是挑起一个土豆往我嘴边送,我张口正要接住时,她倏地把筷子收了回去,如是几回。这一幕刚好被从远处背水回家的父亲目睹。他急火攻心,铁青着脸把我拖回家,折了一根竹枝,关上房门痛揍了我一顿。都说记吃不记打,我还好,后来那家的女主人为表示歉意把土豆塞我手上,我像接到手雷一样把它扔出去老远。打那以后,我轻易不吃别人家的东西。
那次打过之后,父亲把竹枝插到门上,以示警戒。几天后指着它,问我:那是什么?我寻思了一下:柴。父亲顿时感到欣慰,觉得自己这个姑娘的智商还不错。
其实香龙山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被青山绿水滋养长大的我对于风景全无概念,长大后去了黄山、庐山,觉得也不过如此。离家不远的地方又有一个池塘,旁边长着两颗银杏古树,俗称白果,那时候人们不懂得银杏的珍贵,果子掉在地方也没人捡,于是成了小孩子的美食,银杏的外面有一层厚厚的黄色包浆,极臭,估计这也是大人们不喜的原因。于是银杏成熟的时候,我经常去那捡,就着池塘洗干净,家里煮肉的时候放进去,极有成就感。后来,听说有一家要盖房子,银杏树碍事,便砍掉了一颗,我知道后扼腕痛惜。银杏雌雄异株,剩下的那颗,据说也不结果了。
有一次出差,远远闻到一股奇臭,同事们掩鼻不及,寻找气味来源,我说,那是银杏树。果不其然,大家很是佩服,他们不知道,那是我儿时的芬芳。
附近的森林里,有很多松树,每次雨后,村里人就会急急地去捡松菌——一种红伞白腿的蘑菇,味道异常鲜美,那也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蘑菇,其实除了松菌还有好些其它的品种,但我只敢采它,别的我分不清是有毒还是无毒。
那时香龙山已经有不少人种植烤烟,我家没有,别人家烟叶成熟的时候,我也会去凑热闹帮忙,大人们通宵达旦将绿油油的烟叶从根部编绑到竹竿上,送到烤烟房烘烤,几天后黄澄澄的烟叶出炉,已有烟丝的香味。
那个大我三天的男孩的妈妈是我的干妈,对我有哺乳之恩。母亲生下我后,没什么奶水,恰好干妈的奶水充足,我不时也能吃上一口。她做的浆粑粑堪称一绝,将还没有完全成熟的玉米粒剥下来,磨成浆,摊在荷叶上,放上馅料,合起来包好,在柴火大锅里一溜儿摆开,用小火慢慢炕熟,清香四溢。干爹干妈操劳半世,如今还在老家种着烤烟。
小时候没有奶粉,估计有也买不起,一开始母亲把土豆粉调成羮状喂我,但时间长了,我受不了土豆粉的土腥味,不爱吃了,母亲试着放糖,果然我又开始吃。但当时买糖要凭票,一个月只有半斤糖,合作社有个工作人员的儿子因为身体疾患,学校不愿收他。父亲借工作之便帮助解决了入学问题,那人感激涕零,告诉父亲有几家人的糖票没怎么用过,于是父亲把糖票买了过来,糖,算是供应上了。
五岁半的时候,周围的小朋友多数已经上学了,新书包母亲也早已帮我做好,但我父母觉得年龄太小,学校也不大愿意接收。我在家绝食抗议,父母只好把我送到学校,如愿以偿的我以旁听生的名义开始了求学生涯。
但是,学期还没结束,我就随父母离开了香龙山。之后回去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最后一次,是十二岁的时候。
补记:
宋爱民老师提供——一脚踏三县的香龙山拔地而起,因顶峰形似香炉而得名。峰顶曾有庙宇。解放前,这里香火袅袅,前来朝拜的香客络绎不绝。香龙山上有个藏金洞,九曲回肠,从秭归直通巴东野三关。清朝时期,白莲教教主王聪儿在香龙山遭到清政府围攻,曾率众从藏金洞悄无声息地消失,然后又从巴东顺江而下,拿下归州古城。解放战争时期,这里也有很多关于剿匪的传说。香龙山目前正在开发高山避暑休闲旅游风景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