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四章骆儿牛廙与曹大姐夫
曹会长头一眼不见了寿司,脸一沉
*子来了的这个戊寅虎年春节,芝镇家家过得很冷清。
像我们公冶家,要在往年,得忙年,一连几天,白天忙到晚上,晚上再忙到深夜,要置办祭神祀祖、宴请亲朋的年货。割肉买鱼杀鸡宰羊,猪肉做成松莪炖肉或酱烀肉,鸡做成蒸鸡、酥鸡或熏鸡,还有蒸饽饽、做豆腐、蒸年糕。年糕多用黍米面做的,而且必加红枣,红枣一经蒸煮,香味四溢,每到腊月廿七八,满胡同都能闻到。这是我们公冶家一种特有的年趣。我六爷爷公冶祥敬要领着平辈和晚辈去密州锡山脚下的公冶长村的村北——始祖公冶长墓上请先祖,再往北走三十里到公冶长书院逗留燃香。天不露明骑着驴去,一直到天黑尽了,才能回来。而如今兵荒马乱的,这一步就省了。
我六爷爷领着阖族男丁正跪在祠堂里祷告呢,叽叽喳喳一群野鹊飞到祠堂的白果树上,我爷爷抬头看鸟,轻轻说了一句:“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六爷爷点点头说:“祖宗原谅了!”
当然的,贴春联、贴年画、贴门神、贴过门笺这些是一步不能省的。
而独独芝北村曹会长家的这个年过得比往年有所不同,日本人骑摩托给他送来了一盒寿司,他不舍得吃,供在祠堂里。年除这日上午,上上下下忙着贴春联,曹大姐夫贴完祠堂的大门,进到祠堂,把爹摆上去的寿司拨拉到地上,用烧纸包了,瞒墙扔进了猪圈。
下半晌,曹家的男爷们都来到曹会长家准备请家堂——请过世的祖先们回家过年。曹会长兴奋地指挥着后生在自家堂屋的后墙钉上一领红席,挂上“家堂轴子”,那“家堂轴子”像一中堂画,左右的对联是“宝鼎呈祥香结彩、银台献瑞烛生花”,上端列着先辈名讳,下端画一豪华大门,挂停当后,到家祠去请“主”——祖先的牌位。开了祠堂门,曹会长头一眼不见了寿司,脸一沉,要在往日必得破口大骂,可在年节下,列祖列宗都已请来了,人人要净口,曹会长只得忍了,那脸却如浓云铺的天一样阴沉。
傍黑,天上沸沸扬扬下起了小雪,仰头让雪粉落上面庞,曹会长的脸上才挂了点笑容。他领着阖族的子侄儿来到浯河岸边,燃放鞭炮,往年的鞭炮都是家家凑钱,而今年这新任维持会会长说,不用凑钱了,我自己来吧。他让二儿子曹发逾去南院订了一万头的大鞭,点上,鞭炮毕毕剥剥响了一个多钟头。子侄们烧纸,曹会长拿着酒壶酹酒,跪下磕头,地上就跪了黑压压的一片。回到家门口,再烧纸,这纸是烧给门神的,一边烧纸一边说:“老爷爷、老嬷嬷,爷爷、嬷嬷来家过年。”把祖先们引进来,大门整夜开着,但要放一根拦门棍,拦住孤*野*,不让进门。还有就是拦住家中的金银财宝不让外流。
将“老爷爷老嬷嬷”和诸神都请来了,曹会长长舒了一口气,净手摆供,过去这些都是曹大姐夫做,而今年曹会长要亲自“摆”,曹大姐夫也乐得清闲,在里间,抱着酒葫芦喝醉了。
曹会长摆得一丝不苟,先摆了生猪头、生鸡、白鳞鱼这三牲,十个盛着菜肴的碗摆了四行,前行一个,向后依次为两个、三个、四个。摇钱树竖在旁边,他用手把摇钱树的枝干用手捋了一遍。
曹会长边摆边招呼二公子曹发逾把白面饽饽供上,这白面饽饽是推磨时起出的精粉做的,只摆供用,饽饽个个有碗口那么大,雪白滚圆,用蘸了颜色的筷子在饽饽的顶端点上五个红点,作梅花状。这点梅花,必是曹会长沐手而为。曹发逾摞饽饽,下面摆三个,上面两个饽饽对起来摞上。
堂屋里一下子肃穆起来,女眷们都躲到左右两间房屋子里,她们不能出来,怕影响正在享用贡品的各位神灵和祖先们。曹会长领着烧纸磕头。
骆儿牛廙和曹家的女眷们在套房子里包馉馇,低声说着吉祥话。
芝镇的女人们,就这一天一夜不在厨房忙活——除夕和初一。这一天男人们下厨,炒菜、做饭都不能用风箱,怕“呼哒呼哒”拉风箱惊动了回家过年的“老爷爷老嬷嬷”,烧火都用豆秸。一切都做得静悄悄的。
年除午夜时分,最隆重的是“发纸马”,“发纸马”其实是烧纸马,就是让天上的神灵骑上马返回天宫,那纸马是灶王像上带着的,曹会长亲手用剪子剪了,夹在烧纸里。各个供桌上,都在碗里添了馉馇,再净手,续上香。曹会长领着从天井的最南头烧纸,门神、阳沟、天地、土地爷爷、石头爷爷、龙王爷爷、灶王爷爷、财神爷爷的尊位前都要烧,唯恐得罪了哪尊神。曹会长写了“天地全神”四字,跟纸马一起烧了。烧完纸,都要向天地叩九个头,孩子们才点起鞭炮、烟火。要在往年的这个新旧交替的时辰,整个芝镇鞭炮声响成一片,而今年却是稀稀拉拉。
星星点点的鞭炮声,并没影响曹会长的兴致,他搬出家谱,让二公子研了磨,在自己的名字下添上了“履芝镇维持会会长之职”几个字,长工张礼附耳的一句话,把他炸了个趔趄:“会长,大少爷他……拿着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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