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果树下
01
前几天和母亲回了趟乡下,才发现从奶奶去世后,我已经有两年没有回去了。
弯弯曲曲的公路在山上绕来绕去,路边的房子零零散散。往下的梯田只有一潭潭的死水,异常的平静,像一只只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再往下是一条河,河水已经干涸,只剩下涓涓细流依稀可见,边上的岩石白晃晃的十分突兀。对面的山上大部分山坡已经被开垦来种地了。大部分的山坡上都只有灰*的玉米秸秆倒伏在那里,也有小块的地方是一片绿,估计是种的白菜吧。山顶上是一片松树,可在这样的阴天里也显得有点暗淡。
每次走这条路,都会有不同的心情。从最初的逢场去城里赶集时的雀跃,到去城里读书生活时的憧憬,再到放假回乡下陪奶奶时的放松,到后面奶奶去世坐夜时的伤心无奈,到现在回去祭拜时无限感慨与怀念。
我坐在车里,一边望着窗外,一边回想着过去。
02
这个地方叫双河口,因这里有两条河交汇而得名。
这里的人一提到我家就会说“白果树下头的某某某”,因为我家后面就有两棵大大的长在一起的白果树,是我们家长辈种的。小的时候喜欢爬到上面去,坐在最高树杈上,可以看到我家的整个房子。夏天的傍晚,坐在上面看落日,吹凉风,看寥寥炊烟从瓦缝间穿过、升起、消失。天黑了以后,奶奶就会在后沿口喊我回去,我马上沿着树干往下滑,到最后一个树杈的时候直接跳下去。
但是我不喜欢吃白果树的果子,因为它的表皮很臭。秋天,奶奶经常等白果落下来后,捡起来洗干净后晚上烤火的时候放在炉子上烤,烤熟后给我,我还是不想吃,奶奶就自己一次吃几个。白果树长在路边,人们路过都会捡一些白果,有的人还专门拿个袋子来捡,用奶奶的话说“这是好东西”。每次奶奶都说,“要是让我看到他们捡,肯定骂他们一顿”,或者“明天早上我就守在那儿,看哪个敢去捡”,可是在我的印象中,从没有看到过奶奶骂别人或是守在那儿。
从学前班到小学四年级,我都是在双河口小学上的,离家不远,顺着公路往下走,十分钟左右就到了。
每次放假或放学,都会帮奶奶做些农活。那个时候大伯和我父母都在外打工,奶奶在家带我、弟弟和一个哥哥。我和哥哥通常都会跟奶奶去对面坡上,就把弟弟一个人留在家里,把他放在家门口让他自己玩。家门口下梯子后,不远处有一个大水井,奶奶怕他去水井边去玩,反复叮嘱他不要离开家门口,不要到下面去玩。弟弟也听话,从没有下过台阶。
在坡上,每隔一段时间奶奶都会朝家大声喊弟弟的名字,弟弟听到了也会大声地回“哦~”,然后奶奶大声喊道“不要到水井边去哟”,弟弟听到后又会回一声“哦!”。如果没有听到弟弟回答,奶奶马上就会更加大声地多喊几声,直到弟弟回答才会放下心来。累了的时候,我们也会坐在坡上的小土堆上,望着河对岸,看弟弟的情况。
房子前面有一片竹林和几棵大树,视线受到限制,而在房子后面的两棵白果树却很显眼,像两个巨人,凝视着下面的人家。
春天,我喜欢和小伙伴们一起去摘猫儿菊,然后回来煮熟晒干后,会有专门的人来收,好几十一斤呢!
每天两三点放学后,提着一个猪饲料的袋子,和朋友满山坡的转。每天都去,哪里的猫儿菊多,哪儿的猫儿菊还没长大,我们心里都一清二楚。每次都会摘满一大袋子才肯回去。然后回家后我会慢慢把猫儿菊上的毛除去,第二天烧火把它们煮许久,奶奶再反复地搓揉它们,再把它们揉成团,拿到外面用簸箕摊开晒着,晒干后就可以等人来收了。
春夏之际,我们这些小孩子特别活跃,不只是漫山遍野地找猫儿菊,晚上还会去田里夹*鳝。最开始奶奶不同意我和他们一起晚上出去,后来在我的软磨硬泡下终于同意。我去买了个三个灯泡的充电式手电筒,然后用篮竹做了个夹子,腰间用一个饲料袋子加一个细绳系上,脚上穿长筒的塑料雨鞋,这样我的装备就齐全了。开始和小伙伴出去,跟在他们后面,几次都没什么收获,后来学机灵了,不跟他们走一条田埂。后来慢慢有了收获。每次晚上出去的时候,奶奶都会反复叮嘱我,叫我不要走远了,就在公路外边那一片田,不要过河。
……
03
慢慢的,熟悉的那片竹林渐入眼帘。
到了老屋外边,我下了车。抬眼望去,这栋房子已经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了:发青的木板,长满杂草和青苔的台阶,还有几片掉落了的碎了的瓦片。我朝他走去,寒风吹过,伴随着他的叹息。
路过水井,只剩下小小的一潭水,明明以前满池子的水呀,还很好喝呢,夏天清凉,冬天温暖。那时候,附近的人都知道那口井的水好喝,有人还专门拉了根水管接水到自己家里去。现在,也许是多久没人打理的缘故吧,周围长满了枯*的杂草,井壁也爬满了青苔。
我继续往前走,是上院子的台阶,一块一块的石头堆砌而成的。院子角落里的绣球花树早已不见,留下了的只有遍地的杂草。
04
记得以前奶奶在的时候,会在院子四周种上一些植物,要么是几行海椒,要么就是几行甜苞谷,而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一直有一棵白色绣球花树,未曾变过。据说那是奶奶和爷爷在这里修房子的时候就种上了的。每年夏天,都可以看到白色绣球花在那里绽放,特别是在清晨的时候,阳光还没照射下来,薄薄的雾气,夹杂着细碎的露珠,绣球花散发出淡淡幽香,花瓣晶莹剔透,重重叠叠,她圆润饱满,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息的美丽;她洁白素雅,又给人似仙女一般的高贵。
记得高中有次暑假回去,院子里就是几行甜苞谷,烤来吃最好不过了。
本来奶奶已经和大伯他们在城里住了好几年了,那一年不知怎么的,奶奶硬要回去,大伯他们没办法,拗不过奶奶,只好同意。
奶奶回去后,没用几天就把一切打理好了。几年没住人的老房子里外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在附近的地里种了些菜。本来毫无生气的老房子,奶奶没用几天就把它变成了一个家。用奶奶的话说:“烧几天火,用烟熏一下就好了。”
那次我和弟弟待了将近一周,乡下没有wifi,手机网络质量差,基本与外界隔绝。我每天的事儿就是烧烧火,砍砍柴,喂喂鸡,带笼子里的兔子出来晒晒太阳,也陪奶奶出去干干农活儿,种菜,挖红苕等,没事儿的时候就搬把椅子坐在门口,看对面的山,看下面的河,看逐渐消失的梯田,看那片竹林,看门前那几行玉米……每天早上八点多起来,晚上九点之前就上床睡觉了,现在想来,那段时间真的很逍遥自在。
在外的姐姐知道我回去了,就让我拍几张奶奶的照片发给她。那次奶奶正在后面的菜园子里。我跟奶奶说了,奶奶整理了一下草帽和头发,站直,然后双手杵着锄头,笑着看我的手机镜头。我从各个角度拍了几张,给姐姐发过去。
奶奶去世后,我翻了一下相册,找不到那些照片了,只剩下一些兔子和白果树的照片了。
05
天空越来越阴暗。
母亲拿出钥匙开了门,我没有进去,拿把椅子坐在了门口。
小时候坐在门口的石板上,在地上打滚,打弹珠,玩卡片,感觉这个地方好大,完全是自己的一片小天地呀。现在坐在椅子上,突然感觉这个地方好小,腿一伸就出去了。
院子还是那么大,要是把里面的杂草锄一下,太阳晒一下,然后扫到一堆烧了,肯定会变成以前那样干净整洁,可以在里面滚铁环,跳格子,打卡片,骑自行车……
院子外面的几棵树早已经光秃秃的了,外边公路偶尔路过几辆鸣笛的汽车。
房屋门板上还有以前我划的痕迹,桃屋门上的白纸挽联也还有残迹。
06
奶奶去世的时候我在读高三。
奶奶病重住院的时候,医院看过几次。
后来医生束手无策,无奈大人们把奶奶接回了家里。
在奶奶去世前两三天的时候,奶奶嘴里不断念叨着“回白果树”,大人们赶紧送奶奶回到了老家——白果树下。
记得那天是周六晚上,我睡得很晚,就像冥冥之中注定一样,我刚关灯准备睡觉,爸爸就打了电话过来,“你赶紧坐大伯的车回来,你奶奶想你了”。我知道情况严重,赶紧穿好衣服出门去。
一路上,我跟大伯什么话也没说,我想问“奶奶的情况怎么样了”,但我又怕得到回答。
过了一两个小时,到了老家,我进到屋子,问“奶奶呢”,大人说在睡觉,叫我等一会儿再去看奶奶。
过了许久,在房间里的人叫我们,说是奶奶醒了,我赶紧进去。
我去到床前,叫声“奶奶”,奶奶张大嘴巴呼吸着,眼睛望着上面,时不时转一转,没有回答我,我又叫了几声,还是像没有听到一样。
我不自觉地抽泣起来。
……
接下来的几天里浑浑噩噩,转眼回过头去,已经恍如隔世。
07
过了许久,我起身绕到后沿口,看到了那棵白果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我来到树下,没有像以前那样爬到树上去,他的树根腐烂了一部分,化作了泥土,上面长满了杂草,我把他周围的刺折去,站在那里久久地凝视着他,凝视着下边老屋的屋檐、瓦片。
“看,这棵白果树已经长这么大了”,在下边园子里的母亲对我喊道。
我走过去,那是母亲前几年从老白果树下挖的树苗种在这里的,没想到已经有三米多高了。这棵小白果树长得笔直,树干有成人手臂粗,虽然也是光秃秃的,可我却看到了十年后的景象:
春天,树杈间的嫩芽慢慢绽开,绿叶随风摇曳;
夏天的傍晚,蝉趴在树干上,伴随着风吹过树叶间的沙沙声;
秋天的白果藏在金*的叶子中间;
冬天,树,老屋,还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