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楼主
约20余年前上海电视台做过一档节目,是说唱艺人摹仿从前上海街头的叫卖声,上了年岁的老上海听了倍感亲切,怀旧情绪也油然而生。我因年龄所限,未听过民国时期上海的叫卖声。上世纪50年代我正值读小学,随着时间流逝,父母和老师的教诲几已淡忘,而伴随少年成长的街头叫卖声,至今却还深深烙在心上清晰依旧。年上海进入*权更换,但叫卖声没有出现翻天覆地的变化,历史的遗风流韵不会嘎然中断——那时街头巷尾的叫卖声,依然是从前叫卖声的延续。
艺人们把叫卖声编成曲艺表演,其实并非全出于怀旧。“文革”时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里一声“磨剪子来——镪菜刀!”大概可算史上最牛的红色叫卖声。叫卖声不仅成舞台或电视镜头前表演的素材,还有人用来抒写对叫卖声的回忆与感受。18世纪英国随笔名家艾迪生(JosephAddison),就留下《伦敦的叫卖声》这样的经典名篇。民国散文圣手梁实秋先生,也曾留下脍炙人口的佳作《北平的零食小贩》,对小贩吆喝声作了绘声绘色的描摹。其实街头叫卖声是古往今来世界各大城市都不会缺少的一种气息与脉动。一幅《清明上河图》不只满足人们面对千年前的市井风貌所引起的视觉享受,善于品味的观赏者似乎能听出画中嘈杂的叫卖声。若干年前在网上看五岳散人的博文,谈到东京的叫卖声和彼得堡的叫卖声,其中还谈到柏林火车站女子的叫卖声,不仅带着淳朴的乡音,还显得有些羞涩,真禁不住令人神往。
当年上海的叫卖声,自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风味,令人终生难忘。尤记夏日时光,马路旁卖棒冰的年轻小贩,伴随着小木块在木箱上的敲击声,一声响亮的“光明牌赤豆棒冰唠——哟!”不仅节奏鲜明强烈,而且高亢、充满激情、有腔有调,最后二字的装饰音用了一个坚定的甩腔,大有球星临门一脚的愉悦感。年我进京读书,就听不到“光明牌棒冰”的叫卖声了。那时北京的棒冰称“冰棍”,叫卖声称“吆喝”,叫卖者多为老人,吆喝起来带有厚重的卷舌音:“卖冰棍!北冰洋冰棍!”既单调,又沉闷,但没人会在意。当然,此说也难免掛一漏万。梁实秋在《北平的零食小贩》一文中谈到:“北平小贩的吆喝声是很特殊的。……其抑扬顿挫,变化颇多,有的豪放如大花脸,有的沉闷如黑头,又有的清脆如生旦,在白昼给浩浩欲沸的市声中平添不少情趣,在夜晚又给寂静的夜带来一些凄凉。”当然,那是民国时的北平,只是余生也晚,无缘耳闻而已。
秋天的傍晚,随父亲去公共浴室洗澡,身裹浴巾从大池出来,躺在大客厅的榻上尝着糖炒粟子,听着墙外传来阿婆安闲、亲和的叫卖声:“檀香——橄榄,卖——橄榄!”间或还有:“五香——茶叶蛋!”那声音至今回味依然可感到如此温暖,带着浓浓的人情味,因而也传递出一种令人难忘的安全感。时下街头虽或可见卖茶叶蛋,但在城管严格执法的今天,却再也没有旧日阿婆那依稀如梦的叫卖声,这使得茶叶蛋的味儿似乎也减去几许,令人怅然若失。修棕棚的师傅在走街穿巷时的吆喝:“啊有坏咯棕棚——修哇?藤棚——修哇?”前半句音调上扬,后半句下滑,“棚”字的音腔因被拉长而获得强调,虽有板有眼、节奏分明,但总感觉略带悲怆色彩。不过当春意正浓的清晨,弄堂口传来卖花少女吴音软语的叫卖声,却清新而别具一格,一声“栀子花——白兰花!”可一直传到弄堂深处。前一个“花”字拖长音,后一“花”字突出音韵,在略转半个弧圈后,却又嘎然而止,似有一种娇妍欲滴的如诗意境,令人联想起陆放翁的佳句:小楼一夜听风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当年上海街头的叫卖声,音调颇值得品味,各式各样的叫卖音调妙趣天成,全无刻意修饰的痕迹。阿狄生说,伦敦的市民常常不是根据叫卖词,而是根据叫卖的音调来判断他们卖的是什么。但这个评价若用来加于上海的叫卖声,似乎不尽然。上海的叫卖声不仅有唱的音调与意味,而且以方言为基准的叫卖词也风趣、亲切,叫卖者吐字清晰毫不含糊。譬如卖白果的叫卖词:
香炒——糯米里白果哟——!
香是香来,糯是糯!
一角洋钿——吃到曹家渡——!
何其简洁明白,也使上海的叫卖声有了唱的意味,夹带着江南水乡的灵动。叫卖词落到“曹家渡”三字时,唱也推向高潮。现今财大气粗的国营商家动辄数百万,数千万元请明星做电视广告,可惜此类电视广告叫卖做得快,人们也忘得快。当年上海白果小贩的叫卖声,却轻易令人终身不忘,其中魔力究竟在何处?叫卖声还能显示小贩们即兴逗乐的本领,和风趣乐天的个性。卖梨膏糖的叫卖声,不仅有手风琴伴奏,明快如市井小调,而且在江南方言的基础上夹带一点苏北声腔,叫卖者还可就地取材,将眼前的人、事,即兴融入叫卖词:
小皮匠吃了我的梨膏糖呀,
绱起了鞋子是一双又一双呀!
小皮匠不吃我的梨膏糖呀,
一锥子戳在那大腿上啊!
梨呀嘛梨膏糖啊!梨呀嘛梨膏糖啊!
……
记得还有“小姑娘吃了我的梨膏糖……”、“老伯伯吃了我的梨膏糖……”,诙谐却不低俗,好像成了路边的一道风景,既发送了商品的信息,又不失风趣与幽默,难怪买者趋之若鹜,一旁埋首活计的小皮匠虽被戏侃也忍俊不禁,放下手中的工具捂嘴笑起来。如此叫卖声,世界上除了当年的上海,还有何处能听到?
不知伦敦的叫卖声始于何时,即便阿狄生所描述的伦敦叫卖声,距今也早逾余年。上海的叫卖声从开埠起,仅延续年左右,到了年热火朝天的“大跃进”和大炼钢铁,街头的叫卖声开始渐渐被淹没。紧接着是被称为“自然灾害”的大饥荒,再后来毛泽东号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上海街头的叫卖声随之一天天地消失。到了“文化大革命”,大街小巷全是高音喇叭反复播放着震耳欲聋的“大海航行靠舵手”,到处是红卫兵“誓死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口号声。从此,伴随着我这一代人成长的街头叫卖声,也就完全灭绝了。改革开放后,虽开始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为取向,但这个市场似乎没有街头叫卖的一席之地。人们看到的上海,是现代化国有商厦林立,形形式式的商品依靠巨额广告费,维持着街头超大屏幕的电视叫卖,排山倒海地灌输商品信息。此外还有街头巷尾小型国营商店的柜台里,借助高音喇叭发出千篇一律的高频率、高音量的叫卖声: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路人充耳不闻、匆匆而过,大概是因为这叫卖声乏味、僵化,缺乏生活的气息。卖断码皮鞋的如此叫卖,卖打折衬衫的也这样叫卖,卖小五金、小百货还是这样叫卖。如同有一年的高考作文,无数考生不约而同地编造一个“妈妈死了”的公式一样,没有律动、没有色彩,也缺乏昔日都市生动鲜活的灵气。
当年上海街头的叫卖声,不知何日还能再显?
作者简介
听风楼主,年生。自幼读书,迷迷糊糊,不求上进,得过且过。小学起开始逃学,一路逃到大学。值得自慰的是,文革中从未参与过一次抄家,从未动手打过任何一位“牛*蛇神”,从未砸过任何文化遗产,从未多占公家半毛钱好处。逃离大学后,常年教书混饭吃。平生无所事事,至今一技无成。年退休,可算彻底逃离。闲来无事,信笔涂鸦,聊以自娱,消谴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