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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竹风景
作者:杨虎
“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令人俗。”好像是气候使然,其实乃精神相投,自古以来,成都平原上的人们便喜欢栽竹。翻开唐诗,首先映入眼里的,是浣花溪畔草堂里一代诗圣吟咏春笋的诗句:无数春笋满林生,柴门密掩断行人。会须上番看成竹,客至从嗔不出迎。
那时春色旖旎,草堂四周风骨清奇的竹引来俗客蜂拥。杜甫连忙关闭柴扉,将自己清瘦的身影隐进竹林深处,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无数春笋的身影却从他的诗里“走”了出来,向素有“锦官城”之称的成都纵深处进发。没多久,二江穿城、绿水千条的锦官城内,不管是小巷人家的房前屋后,还是朱门大户的粉墙青檐下,轻轻一瞥,到处都可以看见袅娜迎风的竹。
竹舞成都。三月里,夜雨过后,清晨的空气中常潜过来一缕缕竹叶清香;萧瑟风寒时节,竹则以顶风傲雪的姿态伫立于成都的桥头溪畔,其迎风亮节,潇洒挺拔,既清亮了城市的风貌,也爽朗着人的精神。唐朝诗人刘希夷在《蜀城怀古》一诗中说:蜀土绕水竹,吴天积风霜。
成都竹类繁多。举凡慈竹、斑竹、文竹、绵竹、刚竹;或麻竹、紫竹、楠竹、棕竹、琴丝竹……棵棵翠色清朗,簇簇画卷天成。
漫长岁月里,各种各样的竹子以其丰富和慷慨,向生活在成都的人们默默奉献着自己的身体,诚如苏轼所慨叹:食者竹笋,居者竹瓦,载者竹筏,炊者竹薪,衣者竹皮,书者竹纸,履者竹鞋……
当竹的肉身与人们的生活日益相融,这虚心挺拔的植物又成了人们精神上的知己:杜甫结茅竹里,放飞幽趣;薛涛移竹当窗,凝视大江……从食材到器物,由诗情入画卷,竹,在成都曾发生过那么多的趣事,引发过那么多的妙用,摇曳出一片片翠绿的风景……
在辣椒到来之前,成都已是著名的美食之都。
那时候,也就是李白、杜甫以及后来的苏轼、陆游等悠游于成都平原之际,被后人称之为蓉派川菜的成都菜正高档雅致,用料精细,口感温和,被公认为深具王者之风。她既讲究食材的产地与取用,更追求烹饪的精巧和细腻,典雅的菜名文采风流,悠长的回味历久弥香。后人曾有形象比喻:品自贡菜,如遇泼辣妹子,使人脸红心颤;尝重庆菜,须胃口放开,大碗,粗筷,似大脚汉子;而成都菜,则像深巷里邂逅旗袍紧裹的二八佳人,那袅袅婷婷,只一瞥,便惹你频频回首,味蕾无限情思……
常伴于这位佳人身旁,让人百吃不厌的,是从成都平原上一系列沁香入心的天然食材臻化而来的菜品:洁白如玉的石磨豆腐、润肺益气的野生白果、鲜嫩如芽的各种菜心……
而在唐朝时,常挂头牌的食材,则是竹的嫩芽——笋。
竹有楠麻慈,笋分春夏冬。
楠竹、麻竹和慈竹这三大成都原生竹类,除慈竹笋难以入口外,楠麻二竹的笋子皆美味。春夏冬三季的笋里,春笋鲜,夏笋香,冬笋滋味悠长。
立春前后,成都多雨。飘飘洒洒的细雨如牛毛一般从空中无声地斜飞下来,将远山近村氤氲得烟雨朦胧。正如杜甫诗歌所言: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雨后,浣花溪畔的竹林里,无数春笋从肥黑的泥土里钻出来。放眼望去,洁白如玉的笋尖密密攒攒,让坐在草堂里的杜甫满心欢喜,顿时将“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的忧愤一扫而光。融融春阳中,他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对着窗外的景色深深凝视:成都如此养人,真想在此终老。那一刻,诗人忽然有些惋惜司马相如,既已生活在这天府乐土,有美食相伴,文君添香,正该琴声悠扬,田园愉悦,又何苦孜孜以求驷马高车?
春笋引起了杜甫无限感慨,也让李商隐和温庭筠赞叹不已。李商隐在山东看到价比黄金的春笋,联想起朝廷人事倾轧,叹道:嫩箨香苞初出林,於陵论价重如金。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
比起哀怨的李商隐,恃才放旷、相貌粗犷被人称为“温钟馗”的温庭筠一到成都,立刻就以春笋为形象,比喻环绕在成都周围的那一圈如黛峰峦:蜀山攒黛留晴雪,簝笋蕨芽萦九折。
蜀山密聚,像竹笋那样密密地攒簇在一起,峰顶浮云缥缈。峨嵋、青城的峰顶从云层中浮现出来,仿佛一簇簇的青黛色蕨芽,聚在成都周围,朝霞的光芒映衬着积雪的寒光,山势迤逦弯折,争似九曲萦回。
把成都周边的青山比作竹笋真是形象而生动。这位“洋洋万言倚马可待”的“温八叉”在观察成都地形地貌时,确实眼光犀利,用语准确。因了天地造化,成都周边的确青山如笋。然而外粗内秀的温庭筠观察力极强,他的诗写意亦兼写实,成都人喜栽竹,不惟山形如此,那如笋的峰峦间也翠竹林立。风一吹,漫山遍野的竹林便随曲曲折折的山岭波动,起伏出翡翠般的波浪。也因此,每日清晨,常见乡下男女用桑木扁担挑了沾了晶莹露珠的各色蔬菜,在锦官城四门内外颤悠悠进出。
也有小贩轻摇桨橹,迎着霞光,从不知名的小河中出来,犁开锦江一河碧波,向岸上疏朗而立的吊脚楼人家或河湾里静泊的画舫长声夭夭地叫卖从农家手里贩来的新鲜菜蔬、时令水果。
一俟买主讨价,那悠长的声音顿时变得轻言细语。
各色菜蔬中,裹在嫩黄色笋衣里的春笋最让成都人惦记。由春入夏,由秋至冬,洁白的竹笋让锦官城数十万人家大快朵颐。
后人在谈到唐时成都的繁华时,发黄的册页间曾有记载:(蜀郡)有水井处四季笋香。
成都人喜食竹笋,无论老幼男女。舌尖上的成都笋,因了季节的转换,年龄性别的不同,随之生发出了许多花样吃法。
春天,是食笋的最佳时节。春笋笋体肥大,洁白如玉,被人们视为“山八珍”。远在秦岭那边的京城长安里,唐太宗李世民每逢春笋上市,便会召集群臣大品“笋宴”,酒到高处,他便举杯,朗声祈祝天下人才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让大唐江山永固,盛世绵长。
比起庙堂之上太宗皇帝的“政治笋”,乐居西蜀一隅的成都人吃春笋,则家常得多,从容得多。人们把踏青、挖笋、品笋融入大自然中,充分享受春天的生机,发掘出唯有成都才能享有的盎然春趣。
成都秋冬阴冷。立春前后,乍暖还寒时节。一夜春雨过后,云层中阳光约隐约现,城外的农户翻出农具,正思谋扳了春笋,进城卖个好价钱。城里的人们却已经等不及,趁吹面不寒杨柳风,扶老携幼,纷纷涌到浣花溪、武担山、武侯祠等处,浴春阳,赏春景,观春笋,随便也挖一些带回家解馋。
春笋做法多样,荤素百搭,入口销魂。成都的春笋里,最可人的是立春后一周内出土的毛竹笋,其次麻竹,再次斑竹。毛竹即楠竹,身材秀丽挺拔,翠叶经霜不凋,风韵卓雅端庄。淅淅沥沥的春雨里,人们戴着斗笠,从喧闹的大街拐进小巷,再走几步,就进入了幽静深邃的楠竹林,弯下腰,轻轻一扳,只听“咔”的一声,鲜嫩的毛竹笋就从泥土表面应声而断。然后剥去笋衣,露出翠玉般的笋肉;然后用竹刀将其断头去尾,芽孢般的笋尖可炒,可烧;醇厚的根部可煨,可炖;做法最妙,滋味最长,也最素朴的,是将丰腴的中段细细地切成小块,放入白水中清煮。
水是从许多幽深的水井里提上来的。离河边较近的街巷,则由官府指派的工人踩着水车,一圈一圈旋转上来,再沿着弯弯曲曲的竹笕蜿蜒进千家万户。竹笕皆用城外的老毛竹制成。新笋从土中探出头,数场春雨,几番阳光,两个月后即由笋成竹;再经三个冬天,便可以用来造纸;又经两载春风,已然粗壮年老。人们将这种六年龄的大毛竹从竹林中砍倒、剔去枝丫,然后拖到阳光下剖成两半,用锋利的板凿打通竹节,连接到水车边,便成了输送潺潺流水的水管。竹笕攀爬在人家的墙上,入窗进户,有时竟长达数里,穿街过巷,弯弯曲曲,蔚为壮观。
不知为何,那时的成都人用白水煮春笋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灶下的人须用去年剥下来的笋衣煮今年的新笋。如用其他柴火,据说那沸水焚身的新笋会因心生怨恨而走味。被阳光晒透的笋衣火势熊熊,顷刻间,水便“咕嘟咕嘟”沸起泥鳅眼,灶上的人揭开用慈竹笋衣缀连而成的锅盖,抓一撮白盐丢入水中。
片刻之后,满屋清香缭绕。
寓居成都的日子,每当春寒料峭,杜甫家里就会这样静静地在黄昏煮起一锅白水春笋。笋香缭绕在诗人身旁,窗外,是即将盛大登场的阳春三月。那时,从草堂通往邻居黄四娘家的小路上,又将迎来一年一度的鲜花满径,娇莺轻啼。
杨虎,崇州市委宣传部《罨画崇州》责任编辑。毕业于北京鲁迅文学院,出版长篇小说、散文集、中短篇小说集等多部。主要作品有长篇散文《西蜀寻隐》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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