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文德芳,中国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学会、散文学会会员,阳泉市作协副主席、城区作协主席,鲁迅文学院基层作协负责人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年度定点深入生活作家。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北京文学》《文艺报》《中国地理》《文学报》《阳光》《绿叶》《山西文学》《黄河》《中国报告文学》等报刊,出版有《窗外的月光》《当祖国召唤的时候》《现代人心灵影像》等著作。
转身
一松手,一转身的那一瞬间,有些事情就注定改变了。
——题记
一
四川北川羌族自治县漩坪乡插旗岭。高山,沟壑,泥泞,守望的老人,铁皮簸箕,石圈里拱着圈门的猪,老银杏树,夯土板筑的泥土墙,粗砺的墙面,青黑的瓦顶,地震堰塞湖,云端上的小学。我难以想象,这是大地上怎样的一种命定,被造物主的大手安放在了一处,齐聚于海拔多米的山峰之下。然而,这里的儿童,以及当地叫的“地震娃娃”却如山里的苔藓,虽然被林木岩石挡住了阳光,依然能紧随时光的脚步。
风去无痕。
白果(书名银杏)落下来,明黄色;零星飘落在老人脚边的,还有扇形的树叶,一片又一片,也多是明黄色。院子里这儿一簇,那里一丛的苔藓上,也覆盖了一片、两片、三片,多片的明黄色,深绿色的苔藓从叶缝间涌出,昭示着生命的顽强。老人脊背微驼,身子前倾,手里提着铁皮簸箕,簸箕里是打扫院子时清理的鸡粪。
白果树下,老人伫立着,目光落在白果树的对面,久未挪动脚步。我们走进院子,站在他的身后好一会儿,老人并未觉察。从老人站立的白果树下望出去,一座座山,一条条岭连绵不断、层峦叠嶂,目光看到了头,而山却怎么也望不到尽头。再望,还是绿森森,黑黝黝,像凝固了的波涛,一浪接着一浪铺向天边,天边也是绿森森,黑黝黝的,一时半会儿,分不清是天色,还是山色。
银杏树下站立的这位老人,一个人生活在北川羌族自治区名叫插旗岭的大山褶皱里,插旗岭为北川境内最高的山峰,海拔最高处米。老人半天不言语,一天无语言。群山之下,不见人影,没有人与他言语。只有每星期五老人的孙子王杰(遵照未成年人保护法,用化名)从学校回家,寂静的院子里,才能响起噗嗤噗嗤的脚步声,以及爷孙俩的的言语声。
噗——噗——噗,白果落下来,落到老人的脚边。老人依然静静地望着对面,又似乎在望着远方,一言不发。
白果树的对面多米处,是一座青黑的瓦房,墙体为夯土板筑的泥土墙,“那是老人大儿子的家”,与我同行的北川漩坪小学的老师见此情景,悄悄地告诉我,“老人的大儿子出山打工,地震时身亡,那座瓦房空了”。从此,老人的大儿媳带着孙闺女,从眼前老人伫立的这棵老银杏树下转身,拐过山嘴,走上了出山的路。尽管临走时,老人拉着孙闺女的手,左叮咛右嘱咐:“爷爷在家里等你,学校放假就回家哟”,孙闺女点点头。但是,大儿媳和孙闺女一去未回。
白果黄了又青,青了又黄。年复一年,月复一月,老人每天站在白果树下守望,长长久久地守望。
“看到没,那青石圈里的猪,是老人喂的,到年末宰杀了过年。”漩坪小学的老师和我一起,远远地站在老人身后,眼瞅着院子东侧猪圈里一头时不时地拱着圈门的猪,白色的,也就百来斤的样子。学校的老师许是目睹眼前的情景,心生感慨,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白果树下提着铁簸箕的老人,老伴早已去世,儿子媳妇都出山打工去了,留下老人在家里看屋,每年都喂一头猪,还要照顾周末从学校回家的小孙子。每年冬天山上山下除松木、柏树、杉树、香樟、楠竹外,大多的树叶已经落尽了,山里草木上渐起了薄薄的霜,老人出山打工的儿子、儿媳们就回来了。老人喂了一年的猪已经长得膘肥肉满,杀了那头肥猪,大儿子、小儿子,儿媳妇、孙子、孙女,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腌腊肉熏香肠,团团圆圆地准备着过年。那段时间,是一年到头山里最有人气的日子,有时虽然鸡飞狗跳,猪拱羊叫,但一日三餐炊烟都会从瓦屋上冉冉升起,从白果树的枝叶间慢慢飘出,飘荡在山岭里,薄薄的、淡淡的,笼在树丛林叶间,那是山里人家的烟火气息,这样的烟火气息在,便是人家的日子。
然而,老人一大家子命运的拐点就在汶川地震那一年。老人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年,过了正月十五,门前的银杏树春芽刚泛新绿,老人的大儿子同往年一样,在树下与老父亲分别,转身,沿银杏树下蜿蜒的山路出山,老人站在树下,一直望着儿子越走越远,没入山弯的林木深处。
“5·12”那场地动山摇过后,老人的大儿子便无音讯,老人天天在树下眺望,老人的大儿媳天天在树下眺望,老人的孙闺女每周末在树下眺望。眼望着院子里的银杏树叶由绿而黄,山上山下的草叶里又落上了薄霜,孙闺女的学校已经放寒假,银杏叶子早已落尽,只剩下青黑的树干挑着光秃秃的枝丫伸向寂静的天空。树下,每天眺望的人又增加一人,那就是老人的孙闺女。隆冬里,猪圈里老人春天买的猪仔,已经长成两百多斤的肥猪了。隆冬了,过年的脚步就快迈入院子门槛了,最终等来了相关部门确定大儿子早在地震中死亡的消息。老人喂的那头年猪还是杀了,不是腌腊肉熏香肠准备过年,而是为大儿子筹办迟来的丧礼,按当地风俗,棺材里入殓的是老人大儿子的衣物。那是年的隆冬,埋衣棺坟的是王杰的伯父,其时王杰5岁,还没有上小学。
……
年秋,我接受了一个主题采写任务,从晋东的山城到四川绵阳,从绵阳到北川羌族自治县香泉乡中心小学,从香泉中心小学到北川老县城的地震遗址,从地震遗址到唐家山堰塞湖,从唐家山堰塞湖最后到达北川插旗岭下的漩坪小学。半个月的时间就在秋雨绵绵的北川,与远离喧嚣的儿童们一起度过。北川插旗岭的山里,银杏树下那位老人的孙子王杰,就是我这次相遇的小学生之一。
北川老县城位于曲山镇,地震中被夷为废墟。当地以曲山镇的老县城为界,再往山里叫关内,漩坪乡中心小学就在关内的深山里。从漩坪乡中心小学校到老人的家,有一段狭窄的泥土山路。连绵的秋雨初歇,阳光躲在云层后,白果树下的山路泥泞难行,我一个趔趄连着一个趔趄,忙不迭伸手抓路旁的树枝,以此撑住即将摔倒的身体,却抓了一手的荨麻,立时疼痛从手指延伸到手腕,一直延伸,随之红肿。
在老人的院子,漩坪小学老师悄声地与我说着话,我却“吸溜——吸溜——吸溜”地倒吸着凉气,不停地揉搓着红肿的手。也许是我的声响太大,老人从银杏树下扭转头看着我们,“被荨麻咬了手吧,用火烤一下要好些”,院子里银杏树下站立的老人说着就要转身进伙房生火。“不用了,大爷,太麻烦了!”老人说,“反正都要烧火给小孙子做饭,一方带便的事情。”
“今天周五了,小孙子下午就回家了”。说起小孙子王杰,老人有些昏暗的眼睛里亮了一下。老人站立的白果树下的泥土院子,是老人小儿子的家,小儿子夫妻俩双双在山外打工。王杰是老人小儿子的独生子,在山上的漩坪小学读六年级,除周末回家外都住宿在学校。
老人日月更替,年复一年,在老银杏树下守望的,是什么呢?
是从这棵树下与他分别、转身,出山去挣钱,而传回死讯的大儿子?
还是从这棵树下松开老人的手,同母亲一起离开,一去未回返的大孙闺女?
是从这棵树下一块儿走出,夫妻双双各分东西的小儿子、儿媳?
还是每周一从这棵树下出去上学,周五放学回家的小孙子?
二
年10月21日上午,我在那座云雾深处的北川羌族自治县漩坪乡中心小学(上下文中简称漩坪小学),见到了小学六年级的班主任陶老师,老人的小孙子王杰是陶老师的学生。
陶老师还有一年退休,她出生于大禹的故里。陶老师特别强调“我的老家禹里乡就是地震过后,5月22日,时任国务院总理的温家宝到此看望灾民,与大家亲切握手的那个禹里乡。”陶老师从小生活的地方,“我从17岁就在禹里乡小学教书,八年后调到漩坪小学,到现在54岁了,但凡有办法的老师,在地震过后学校异地重建,年搬迁至这山上的时候就调走了。”
漩坪小学在地震前,离北川县城很近,乘车只需五六分钟,那时候学校地理条件优越,是很多老师争相选择的工作单位,大多数老师都是从漩坪小学过渡,再调到县城或是城郊的学校。地震之前,漩坪小学有老师40名,有学生多名。然而,汶川地震,瞬间撕裂了山川,漩坪小学也未能幸免,它因唐家山堰塞湖被推到了世人的面前。最终,漩坪乡所在地的场镇,包括卫生院、商店、漩坪小学,以及连接这些地方的所有街道都被唐家山堰塞湖淹没了。“一切都被埋葬水底,只能看到波翻浪涌,那么多的建筑,说没就没有了。”陶老师说起唐家山堰塞湖淹没学校时还心有余悸,仿佛当时的水势汹涌还在眼前。
年10月20日中午,离地震已经过去八年,我同漩坪小学的老师们从山里的学生家走访回来,老师们提议带远道而来的我去看看现在的唐家山堰塞湖。汽车在山林里穿行,离堰塞湖还有四五里的时候,一个缓坡,汽车打滑,反复多次,依然陷在深深的淤泥里无法前行。“看来,今天的堰塞湖是不想让我们看到它的真面目了”,开车的老师自嘲。
几经倒车、制动、挂档,车轮总在泥泽里挣扎,道路淤泥太深,车轮没有附着物,一直打滑,几经挣扎车头依然爬不上那个泥泽深深的缓坡,而车尾却一直往路边侧滑,眼看着半个车后轮悬空在崖边上了。幸好路边有树木撑挡,司机缓缓踩汽车制动。坐在车内,明显感觉到了车子的摇摆晃动,我身边的女老师使劲抓着我,指甲掐进了我的胳膊里,“真是恐怖死了,我一动不敢动,总怕一动车子一失重栽下崖去”,事后她和我说。
其实,当时我坐在车里,隔着车窗能清晰地看到车外的悬崖深渊,深渊下就是唐家山堰塞湖尾端,我屏住呼吸,浑身毛发仿佛倒竖了起来,总怕呼吸重了也会使已经在悬崖边打滑的汽车失去平衡。
在山里行车,不定甚时就会遇上滑坡、离石流、汽车打滑等,我从香泉小学经北川老县城地震遗址往漩坪小学行进的途中,才经历了胆战心惊的一幕。车过北川邓家坪后,山越来越高,路的弯度越来越大,开车的漩坪小学校长说:“如果不是地震后,国家对北川的援建,这条路以前没有护栏,有车掉下山崖,连救援都下不去,几年前就有一辆车掉下去,挂在山腰处,一直在山腰处悬挂了好几年,每每开车路过此地,都能看到那辆颤颤幽幽地挂着的车,很是疹人”。
校长正和我说着,突然一个刹车,汽车戛然停住,原来前面停了两辆车,车前方海拔一千多米的山正在滑坡,泥水、石头往路面上滚落。我们立即钻出汽车,跑着退后,退后……
此时,车侧的悬崖下就是堰塞湖尾端,我让自己目视车窗外,放松紧张的情绪。我隔着芭茅飞花的树丛,从车窗俯瞰下去,看到的是半片堰塞湖底。经历时间的积淀,水已经退了,厚厚的泥沙里,只能看到一坑一洼的水凼,四周连接着起伏而高耸的山峦,高高的山梁呈深绿、墨绿色倒映湖水中,远远望去,蓝幽幽的,像一双双眼睛。被湖水淹没的原漩坪小学的校舍,已经从湖底探出了半个身子。唐家山堰塞湖下游约三四公里处,便是老北川县城。地震的时候,仿佛大自然一个转身,山体大面积滑坡,将整个北川县城往湔河边推移了50多米。瞬间,一个县城便被废墟埋葬。现在,湖里湖外,山上山下,看不到一个人影。
三
漩坪乡政府重建之址,选在了唐家山堰塞湖以西二十公里,山与山相连的半坡处北川羌族自治县漩坪乡永吉村,山东烟台在此异地援建了漩坪小学新学校,永吉村横贯乡政府所在地,一条直通漩坪小学的水泥路,被称为烟台路。
按地震前漩坪小学八百多学生的标准,建成的操场、教学楼、图书馆、食堂、宿舍楼等,实际上现在学校从幼儿班到六年级,总共不到一百人。
新的学校在插旗岭山峰下海拔1米的猫儿山半山腰,大约海拔米处。站在校园里望出去,满眼是起伏连绵的山峦。学校对面的云华山海拔米,像一道高高的屏障挡住了视线,仿佛阳光也被挡在了云华山的那一边了,这边长年累月云遮雾罩,漩坪小学因此被称为云端上的小学。
九月份开学到这里工作的一位女老师,90后,大学刚刚毕业。她家在离北川老县城曲山镇不远的一个村子里,地震的时候,房倒屋塌,“幸好父母出门打工去了,我在绵阳上学,一家人才幸免遇难。”她说从开学到这里工作,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山里每天细雨霏霏,云雾缥缈,就见过一天的太阳,阳光还是出来一会儿,躲进云层里歇一会儿。“在这深山里工作很不适应,但大学刚毕业必须要到山里支教,希望能以此为资历,才有从山上转身,到山下教书的时机。”淡粉色的毛呢外套,黑色的毛呢短裤,足蹬黑色的裸靴,手里拿着一年级语文书和教案,怎么看她都是深山里的一束靓丽的风景。
说到转身下山寻求好的工作环境的那份期待,她说起了现在班级里年龄最小的学生是一个“地震娃娃”,他的奶奶和姐姐,地震骤然而来的时候,命运没有留给她们转身的机会,而是一同葬入北川幼儿园的废墟之中。
次日清晨,我在校园里见到了那位90后老师说的“地震娃娃”。四周的山雾蒙蒙的,仿佛还没有睡醒。“嘀嘀——嘀嘀——嘀嘀”,“扁罐罐——扁罐罐——扁罐罐”,我循声而去,望见似鸟又像鸡,比鸡俊美、俏丽的鸟儿,在操场边上的冬青丛里,雌雄和鸣,欢快地觅食。而冬青边上是学校食堂通往教学楼的水泥路,偶有早起的学生走动,它们浑然不惊,依然啼叫。我在离它们只有五六米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定睛细看,那是五六只竹鸡(四川又叫竹鹧鸪,或者扁罐罐),散开在操场边上,它们的叫声也压住了其它早起的鸟儿的声音。低矮的冬青遮不住它们的美丽,它们身上的羽毛褐、灰、黄、绿相间,有的还有灰色的斑点。我不想惊扰它们,远远地绕过了那片冬青丛。
当我走到冬青丛东侧的时候,看见冬青边上蹲着一位小学生,右手支撑着下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轻轻地走近,原来是那一位“地震娃娃”,今年九月份刚刚入学的小学一年级学生,他正聚精会神地观看竹鸡。
“那是一个‘地震娃娃’”,政教处老师向我说起时,“地震娃娃?”我语气里有询问。“年,地震时家中孩子遇难,地震后重生的孩子,我们这里叫‘地震娃娃’,政教处老师继续补充道:地震时,他的奶奶和姐姐遇难,母亲是个憨憨(指智力障碍),父亲在外面卖苦力挣钱养家。”我注视着他,他注视着竹鸡,学校政教处老师的话语又犹在耳。
其实,重生的岂止是一个孩子,那是大灾后一个家庭的重生。一个个“地震娃娃”的重生,灾难的痕迹方能慢慢被时光覆盖,重生起一个个家庭对生活的信心。我在漩坪小学,见到了包括他在内的两位“地震娃娃”。
我到达漩坪小学的当天下午,是在学校的书吧里,注视王杰时与这位“地震娃娃”相遇的。在书吧里的孩子中,只有他一言不发,我的目光便环绕着他。“我喜欢看科学书”“我想让爸爸给我买课外书”“我爱读唐诗”“我爱看漫画”,学生们纷纷同我说着自己的读书心得,只有这个“地震娃娃”在书吧里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玩耍的世界里,搬搬这把椅子,摸摸那张圆桌面上铺陈的玻璃,再拿拿开放书架上的书,拿起一本,看看封面,放回原处,再拿起一本,如此反复。
稍顷,一只手伸向了“地震娃娃”,大手、小手十指扣在了一起,“地震娃娃”笑着露出了尖尖的小虎牙,坐在了书吧里的圆桌旁。这个向低年级同学伸手的学生,就是王杰。在书吧里,我将目光停留在了他们的身上……
还没有到早餐时间,“地震娃娃”独自蹲在校园里看竹鸡,脸蛋红扑扑的,清涕流到了嘴唇边上,他抬起右手将衣袖往唇边一抹,然后猛一抽鼻翼,目光随着竹鸡们的翻飞、跳跃而转动,有时还笑出了声。我站在他的身后右侧,与他相隔三四步的距离,没有惊动他。我也蹲了下来,发现从这个角度看竹鸡,视线更好,能更全面、更细致地看到竹鸡的活动,连爪子的颜色都能看得清晰,正好前边有一棵杏树做掩体,也惊动不了竹鸡们。
大约二十多分钟过去了,我一看到了早餐时间,“同学,去吃早餐了,呆会儿饭凉了”,听着我的声音,他猛然一惊,抬头说“老师早!”立刻站起来,就往学校食堂方向走。我说,等一下,他站住了。我紧走两步,弯腰蹲下给他系上了黄色胶鞋的鞋带,边系边说“鞋带开了要系上,不然踩着鞋带容易摔跤”,他点了点头,笑着说了句“竹鸡可逗了!”就往食堂方向走了。7岁的“地震娃娃”,空旷的操场,我看着他走过操场边上的一棵银杏树,又走过一棵银杏树……
我注视着他小小的身影越走越远,转身,拐进了学校的食堂。
四
猫儿山上的漩坪小学,离北川新县城有70多公里的盘山路,而且不通班车,学校学生几乎为羌族,老师、学生周一早上到学校,周五下午离校。离校是依靠摩托、步行,或是私人经营的小面包车通行,除学校附近房山村、永吉村、元安村、烧房村等极少数的村子外,其它十多个行政村的学生较远,如步行回家,绕着盘山路,翻越一座又一座的山,有的需要走两三个小时才能到家,晴天还好一些,遇到下雨天,或冬天,走起来就困难多了,尤其是低年级的学生。
陶老师说,由于地震,原来的学校被堰塞湖淹没,她从海拔相对较低的北川县城边上,转身到现在的深山里,工作四年了才慢慢习惯。这里远离人烟,在山上一年到头看不到一位穿着时髦的年轻人,能看到的多是老人。生活条件也很艰苦,附近村子的土地贫瘠,村子里卖菜的极少,有时候蔬菜都买不到,土豆疙瘩都长得干瘪消瘦。学校搬迁的时候,老师多数调到安昌、永昌等离北川新县城(地震后,位于曲山镇的北川老县城成了地震遗址,新县城搬迁到了安昌镇以东两公里处,叫新北川)较近的幸福小学、安昌小学、永昌小学去了。现在漩坪小学只有正式老师10人。和中国所有的乡村一样,在这云雾深处的大山里,也无法阻挡城市化的进程,青壮年劳力大多前往山外的城市谋生了,一家家搬离了高山深处,有的把孩子也带走了,山上的茶林、土地大多荒芜长草。漩坪小学的学生一年比一年少,现在只有92人,其中父母亲都在外打工的学生30人,约占三分之一。
年10月20日上午课间休息,漩坪小学政教处主任,叫了一些父母在外打工的小学生来到了书吧,这些学生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都有,其中就有那位清晨看竹鸡的“地震娃娃”。
来到书吧的,除了王杰、“地震娃娃”之外,分别还有两对双胞胎,一对男生,一对女生,他们都上五年级,还有几位分别是三年级、四年级、六年级学生。他们默默地在开放书架上翻书,只有两名学生坐到了书吧里圆桌前的椅子上。
王杰在这些学生中间,个子最高,也最瘦,衣服最不合体。已经是山里的深秋天气,天气预报北川县城当天的最低气温十二度,学校老师说,山里海拔高,温度一般要比山外低三四度。王杰军绿色的单衣袖子在手腕往上两三厘米处,裸露着长长的手腕。我拉住王杰的手问“冷不冷?”王杰摇了摇头,但攥在我手心里的手凉凉的,还时不时地咳嗽一声。
我说:“同学们,今天想听你们给各自在外的爸爸妈妈说说心里话……”孩子们有的停下了手里翻着的书,有的低下了头。我继续说:“把你们最想对爸爸妈妈说的愿望大声地讲出来。”
王杰最先打破了沉默,像憋在心里很久似的,语速很快地说起来——
“我是漩坪小学六年级学生,爸爸妈妈,你们一年才能回来一次,今年回来请给我买一些书,我好在家里看,也好在学校的晚上看。今年你们回来能不能陪我玩儿几天再走?我真的很想你们陪我玩儿,放暑假的时候,我想到你们那儿去,看看你们是怎样工作的?”
王杰,比那位“地震娃娃”高了五个年级,他的愿望里,对爸爸妈妈有期待,有请求。显然,和爷爷居住的王杰和中国乡村其他爸爸妈妈在外打工的少年儿童一样,面临着相似的困境,家庭阅读缺失,亲情陪伴缺失,亲情共读缺失,精神依托缺失。“学校书吧是孩子们的天堂,他们在书里能够找到乐趣儿,忘记父母不在身边的孤独。”教务主任说,地震后,社会各界捐助了学校不少图书,给学生们开启了观察山外的窗口。
午休时,我与陶老师在办公室里聊起了王杰的情况——
王杰很聪明,他的爷爷八十多岁了,又不识字,他的大伯在地震中死亡,老人有点儿溺爱,而深层次的家庭教育达不到,生活上也照顾不上他。王杰周五回家,周一来校,从来没做过家庭作业,好在平时在学校对学习上心,考试都是90分以上。王杰喜欢看书,课堂以外的知识问他基本能回答得上来。他的父亲长得特别帅,她的母亲与他父亲结婚是二婚,比王杰父亲年长。婚后,他们都在外面打工。前几年为了照顾王杰,让王杰父亲在老家就近跑车。而王杰的父亲却混上了一个姑娘,哪顾得上照顾王杰,钱花完了,车也卖了。婚姻差点儿亮起了红灯,好在为了儿子王杰,王杰的父亲转身得及时,家庭没有碎成一地鸡毛。
王杰的父亲把车卖了后,在贵州帮人开车,每月寄生活费回来给王杰的爷爷养老,为王杰交住宿学校的费用。“哪个父母不爱自己的子女?”陶老师说,王杰的母亲长期在外打工,只有过年才回来十几天,“今年妈妈正月初九走的,我把妈妈送到场镇上,看着妈妈坐车走了……”王杰说到与妈妈的分别,他说已经习惯了,现在不哭了,小时候看着妈妈走了每次都会哭。
谈到王杰的家里情况,陶老师语气里有诸多的感慨,但归结起来就是“没有女人照顾的家算不上家”。“王杰上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在白坭乡的场上碰见王杰父亲,让他周末给王杰洗洗澡,身上的垢实在是太厚了。”陶老师说,“周一王杰回校了,他的耳朵背后、脖子上的垢还是黑黑的。”
其实,山里的孩子们吃苦有耐力,确实是给点儿阳光就灿烂。今年国庆假日后第一天上课,“我在课堂上问有哪些同学国庆节出去玩了?”王杰立即把手臂举得高高的,从举止和眼神里都能看到他内心满满的自豪感。王杰的父亲从贵州回来,趁国庆节学校放假带儿子去新北川县城玩了一趟。“那一段时间里,明显看到王杰上课、课外,眼神里都是高高兴兴的表情,做作业也积极了。”我在漩坪小学的几天里,书吧、教学楼走廊的书架前,我都能看到王杰捧着书读,表情认真而安静。
五
中午,漩坪小学的食堂里,一位男生坐在饭桌前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五年级班主任走到打饭窗口,用自己的饭卡刷了一下,拿了一袋牛奶递给哭鼻子的学生,学生立即咬开一个角吸溜起来,瞬间收住了眼泪。
我看得真切,同时见王杰也正扭头定定地看着眼前一幕。今天的爱心午餐主食是大米饭,菜品有豆干炒回锅肉、清炒莲花白、白萝卜肉丝汤。我端着饭盆坐到了王杰对面,“那个学生怎么哭了?”我问王杰。
那也是一个“地震娃娃”,一年级学生,想吃牛奶,而饭卡里只有五角钱了,窗口的牛奶要1元钱一袋,“他饭卡里钱不够,喝不上牛奶就哭了。”顿了一会儿,王杰又说“我要有钱给他买一袋牛奶就好了,他就不会哭了。”王杰说完低头津津有味地吃着米饭。
“好吃吗?”我问他。
“香!”王杰一脸幸福的表情。
“你爷爷多大岁数了?在家自己做饭吃吗?”
“八十六岁,爷爷还要种地、种菜、喂猪、做饭。我的衣服自己洗,妈妈在河北打工,爸爸在贵州开车,有时候爸妈会打电话给我,但较少。”
聊着聊着,谈到他喜欢的书,王杰打开了话茬,连说带笑地给我讲着童话故事《海的女儿》。他说喜欢《一千零一夜》《十万个为什么》《英雄凯萨》《唐诗三百首》《鲁宾逊漂流记》《三国演义》等。
“爸爸妈妈给你买过课外书吗?”看他给爸爸妈妈的心里话里,特别期待爸爸妈妈给他买课外书。“家里没有买过,都是在学校图书馆或书吧里看的。”说起此事儿,王杰的眼神里有些失望。他说:“今年国庆节盼着爸爸能在县城给买本课外书,结果还是落空了”。
周一早上,王杰在晨曦中去上学时,爷爷会站在树下,望着他走远。周五放学回来,翻过山梁,天已近黄昏,远远地就能望见爷爷站在树下瞭着他。“爷爷在树下等姐姐,一等就是很久,我怕爷爷久等,放学会奔跑回家。”
王杰说的姐姐,就是他在地震中不幸去世的大伯的女儿。王杰的爷爷,就是在白果树下那位守望的老人。他的身后是王杰的家,三间土垒墙,一间堂屋,堂屋里的方桌是王杰做作业,以及爷孙俩吃饭的地方。老人长年累月独自在家里,只有几只鸡和门前的这棵银杏树,还有一头猪。每天它们守望着老人,老人也守望着它们。
“银杏树是爷爷不到十岁的时候栽的,树梢上是我最爱玩儿的去处。”王杰说到家门口的那棵老银杏树,满眼是骄傲的神色。“那树可是高啦,我能一口气不歇爬到树梢的枝桠上去,从那里望出去,眼前的山挡不住视线,一眼能望到通向山外的那条路,像一条细细的线蜿蜒着,遇上出太阳天气,看上去亮亮的,仿佛这条线上镶着银光,那光是吸引我走向山外的梦,我知道,那条路的尽头,一定是一个美丽的世界。否则,我伯娘带着姐姐从那条路出山了,咋么再也没有回来?否则,我爷爷咋么天天在树下守望?”
老人从白果树下望出去,目光更远处,便是蜿蜿蜒蜒盘旋出山的唯一通道,小孙子放学回家要走这条路,小儿子回家要走这条路,大儿媳、大孙闺女回家也一定会走这条路。老人时时日日、月月年年就这样守望着。一天又一天地守望,望不回大儿子了,也还没有望到孙闺女回来的身影。
我们临走时,老人在门口的土院里站着,我转身再次与老人握手告别,握着老人满是硬茧的手,老人日出而作,日落未息的生活与劳作,像他眼前的大山一样,永远走不完,沉重而沉默。老人说:“慢慢地去,还要来哟!”然后就默默地站在树下望着我们越走越远。我的心里记下了老人期望的眼神,身上浅蓝色的中山装衣服,以及脸上像他家门前的大山一样,沟壑一重又一重。
日子在日月风霜、岁月更迭里滋生、运转,家人、生活、土地、乡村、信仰,都在老人的守望中。老人的生活时空相对是原始的,它不太懂得外面的世界,不太懂得在外打工的大儿子的死难,不太懂得有时一个转身便改变了许多许多。但老人更多地经受了山里的风雨,岁月的风雨,执着的风雨。
其实,老人又岂止是守望,更多的是牵挂,那久久远远的牵挂。
转眼间,那棵老银杏树的叶子几度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我离开北川,离开漩坪小学的师生,离开王杰,离开“地震娃娃”,离开伫立银杏树下守望的那位老人,已经几年过去了。好在,近几年里,无论山有多高,路有多远,都挡不住国家让贫困者转身走向富裕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