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第一章牛二秀才
瘟神来到了芝镇
牛二秀才爱买公冶家堂号义昌泰烧锅上的烧酒糠。义昌泰的田雨人实诚,烧酒糠摊在院子里都晒得半干了。有些烧锅则不,烧酒糠本已精湿精湿,还要泼上两瓢水压秤。
田雨的烧锅讲究,收的小麦、高粱,都籽粒饱满;酒提打酒也是满溢得让顾客满意;“烧包子”脸无横肉,温文尔雅;柜台擦得能照见人影。最显眼的是柜台外吊着的三个松枝球,那松枝球有碌碡那么大,田雨亲手编的。黑、褐、绿三色一字排开。黑色的松枝球,编了十年上下,下面放着十年陈芝酒;褐色的松枝球,编了五年上下,下面放着五年陈芝酒;鲜绿色的呢,是新编起来的松枝球,下面放的是刚酿的芝酒。松枝都是从公冶家族祖茔地的松树上劈下来的,每次劈松枝,都要先给列祖列宗上坟、烧纸,祷告保佑酿出好酒。
田雨站在柜台上卖酒,有时还爱当“烧包子”,甩开膀子扔两锨,过瘾。人不得闲,也义气,牛二秀才跟他投缘。田雨说,自从鬼子占了芝镇,生意就不好做了,芝镇大集人少了一半。要在过去,每年的秋后初冬,乡下来的满载小麦的地排车、手推车排成长阵,前车已经到了粮食市,后车还在启文门内外。现在哪有敢来的?芝镇九个城门封了八个,就留下东南角的启文门,来人出入一一排查,那站岗的原是芝镇庄户人,穿了一身黑皮,就横挑鼻子竖挑眼。
田雨问:“你进来的时候,没查吗?”牛二秀才说没查。田雨说:“你来得早,那帮坏畜类一定是头天夜里喝大了,现在估计又布上岗了。”牛二秀才“哦”了一声。
“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初七早晨,真是倒扣的锅底一样黑,牛二秀才心里刻着这个耻辱的时辰。日本鬼子像蝗虫一样来到了芝镇,一阵枪声之后,家家户户都关门躲瘟神。小道消息在芝镇传着,最终留在芝镇布防的真鬼子就仨,也有说俩的。一大堆汉奸像苍蝇一样嗡嗡嘤嘤地围着呢。
看到田雨烧锅周围房舍都拆了,牛二秀才问:“好好的咋拆了呢?”
田雨说,鬼子要在芝阳门上修碉堡,周围半里地的民房统统扒。庄长说什么射程之内都要拆,啥叫射程?就是枪子打得到的地方。
建炮楼子,拆了仨地方。芝镇最高的地方是赵家大院的东顺和开的当铺。清末最后一榜进士赵录绩的后人发达了,就有了堂号。赵录绩官授内阁中书,民国初年任省议会议员。某年,康有为到济南,听说赵录绩治三传(左传、公羊传、谷梁传)颇有新见,专门到寓所拜访,谁想赵录绩在老家芝镇,康有为要去岛城,路过芝镇,在东顺和,赵录绩和康有为喝着芝酒,聊了一天一夜。赵录绩也是好酒之人,你看他的斋名就跟酒有关——慔鬯阁。
为写《芝镇说》,我在辛亥年春末回到芝镇,采访九十二岁的杨富骏老人,正碰上我九十七岁的大爷公冶令枢来找杨老喝酒。说是喝酒,其实是解闷儿。
大爷自从大娘去世后,酒量大减,但更迷恋。酒盅在他指头上捏着,思绪好像给捏开了,说起赵录绩,故事顺嘴就吐露出来:“赵录绩,字‘孝陆’,典出三国的陆绩。陆绩六岁那年,随父亲陆康到九江拜见袁术,袁术拿出橘子来招待,陆绩往怀里藏了俩。临行时,橘子从兜里掉出来,滚到地上,袁术笑道:‘看来陆郎喜欢橘子。’陆绩说:‘母亲喜欢吃橘子,我想拿回去送她尝尝。’袁术见他小小年纪就懂孝道,十分惊奇。后人有诗云:‘孝悌皆天性,人间六岁儿。袖中怀绿橘,遗母报乳哺。’在孝母上,赵录绩做了件让人咂舌的事儿。我六岁那年,赵录绩的娘杨氏殁了,赵录绩拿出两顷地为他娘出‘活人大殡’。两顷地,是二百亩啊!什么叫‘活人大殡’?就是在出殡时扎的纸人要用活人来顶替,这扮演纸人的活人,像京戏演员一样的穿戴,化装,站在抬着的祭台上,等一路顶完,赏一块大洋。看殡的、帮忙的呜呜泱泱。我那会儿就记事了,我跟着你亲老嫲嫲去看的。”
杨富骏老人补充说:“赵录绩叔兄弟堂号分别是东顺和、西顺和、南顺和、北顺和、三顺和,东顺和的当铺楼,南北五十米、宽十几米,那年土匪王子明攻芝镇,把东顺和的当铺点火烧了,东顺和的人呢,都躲到了天津,房子空了,先拆的就拆的这儿。拆的第二家是李家祠堂,祠堂是前厅后坟格局,春分秋分夏至冬至都要全族祭拜,这李家是清朝顺治年间的中书舍人李龙衮之后。拆的第三家是芝镇东南的铁佛寺,佛塔七层,全拆了。建炮楼子时,满街的人,一人抱着四块或者六块大砖头,小跑着干。他们也不知道是盖炮楼子,只要给钱,啥都干。
“李家祠堂南边,孟家大院、永和大院东北角的两棵白果树,还高高地站着,老枝子上已发出了新芽。这两棵白果树在李家的林地里,有多大多粗呢?树冠遮着三亩多地。密州的巴山离芝镇六十里,巴山的一个大户人家在月明星稀的秋夜,在大水瓮里看到了这两棵白果树的倒影,这大户人家就来芝镇想买这两棵白果树,李家呢?贵贱不卖。”
壹点号老逄家自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