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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9/17 15:2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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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人身上都拖着一个世界,由他所见过、爱过的一切所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来是在另外一个不同的世界里旅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带着的那个世界去。”——夏多布里昂,《意大利之旅》(VayagesenItalie)

屋子里漆黑一团,四下安静极了,只听得见孩子们均匀的鼾声。P翻了个身,轻声在我耳边问道:“你觉得会不会……”我纵身下床轻轻拉开窗帘的一角,向外看去——我们都知道答案就在窗外,这是我们之间的默契,两个滑雪爱好者的心灵相通。正像我们盼望的一样,下了一夜的大雪在清晨停了,蓝粉相间的晨曦中,连绵的阿尔卑斯山脉和幽静的山谷中一片雪白。这是一个被及膝的粉雪(PowderSnow)覆盖的世界。轻柔的雪粒在低温和相对干燥的状态下,粒粒分离,因此积雪之间有足够的空气容量,就像刚出炉的日式奶酪蛋糕般暄软。能在积满粉雪的雪道上留下第一道滑雪轨迹,是每个滑雪爱好者的终极梦想,我们更不例外。

一上午我们从山巅滑到峡谷,再冲向另一座山巅、峡谷,直到耳朵里填满呼啸过耳的风声,保暖内衣已经渗满汗水,才意识到饥肠辘辘,吃午饭的时间到了。而这个时刻,与如约而至的粉雪一样,让我们兴奋不已。因为时隔一年,我们终于可以再次吃到比斯马克披萨饼(PizzaBismarck)——这是属于我们一家的“滑雪特选美味”,滑雪后的午餐必点菜,有了它,我们的滑雪假期才算完整。

我们在可以眺望度山谷美景的制高点LaSaulire找了家餐厅,点了披萨,开始满心喜悦地等待。终于披萨饼来了:边儿上轻微烧焦的薄薄的饼坯上,烤得刚好融化的白色马泽瑞拉奶酪和豪放的大片烟熏火腿,浮在泛着油光的西红柿酱上。披萨饼的正中卧着一个烤得半熟的鸡蛋,端上桌时还是颤悠悠的。一刀切下,蛋黄顺着拉丝的奶酪流淌下来,孩子们兴奋地鼓起掌来。这一刻让我们更真实地意识到,此时我们正在离家多公里的雪国滑雪。在海拔近米的山顶,这个我们每年都要回来“充电”的滑雪胜地——我们心中美好的远方,比斯马克披萨饼的美味无以替代,它就是我们心目中远方的味道。

旅行中到达的远方总与食物不可分开地交织在一起。“异国情趣特别容易引发快感,而且异国旅行中发现的细节会让我情不自禁地爱上每个到过的地方。因为这些细节充满了丰富的意味,这其中就包括各地的美食。”因为有一点显而易见:不管我们抵达何地,终归是要吃饭的。不管是出发前雄心勃勃规划好的美食路线,还是在旅途中随性的打尖儿,只要是在路上,远方的食物就不可避免地成为最让人着迷的部分,也成为了我们深入了解当地文化的一个捷径。

在远方,食物不仅是补给,也成为我们获取新知识和情感的来源,不断补充着我们的精神力量。我对此深有感悟,在不可计数的旅程中,唯有与食物相关的鲜活记忆使我难忘:

在波兰华沙首家米其林一星餐厅里,用餐后和大厨聊天,他又画又写,把我们品尝到的菜品中所有新奇的地方原料做成了有趣的手绘图:鹿角漆树粉、雪绒花、野樱桃、苔藓、茅香草、带有牡蛎味道的婆罗门参和沙棘等等;哥本哈根小巷里藏着一家美味餐厅,曾在NOMA工作过的大厨,带我到厨房里观看他处理晚上要用的牛睾丸,暖色光线下,一颗颗粉色肉球泛着神圣的光芒;在法属马丁尼克岛的大市场里,我一手拿着炸鳕鱼块(AccrasdeMorue),一手抱着当时还年幼的女儿,跟着身着红黄绿彩格民族服装的克里奥尔商贩们一起载歌载舞,为邻摊一个曼妙的女掌柜庆祝生日,所有人都在欢呼,鳕鱼块酥香美味;古老的日式温泉酒店里,身着和服的女服务员(Nakai-San)不疾不徐地为我们呈上一道道美味,装在玲珑精美的各色食器中的日式佳肴,让人目不暇接:炭火烤“一夜黑”,海胆刺身,但马牛三吃,秋田县叉牙鱼南蛮渍,清蒸白果鲍鱼,松茸茶碗蒸……房间一角,放了四个架在明火小炉子上的厚釜,从一开席就开始烹煮“釜饭”,当前菜、主菜先后入肚,酒过几巡,米饭也从生到熟,咕咕冒出热气,屋子里充满了大米的香气。

当我们的身心大脑,还有肠胃都做好接纳准备的时候,和远方最亲密的接触就发生在这一刻。食物把来自远方和身旁的人们联系在一起,远方的食物像万花筒般蕴藏着土壤、大海、天气的讯息,饱含农民的汗水和渔民的辛劳。身处远方的每一餐饭,都是我们与自己和异乡人精神交流的媒介。

“远方”有无限魔力,是美好回忆和充实体验的应许之地。尤其当我们身陷日常的琐碎,并对一成不变感到倦怠时,“远方”为我们带来了希望。“远方”这个被过多诠释和浪漫化的“目的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一个抽象的符号?我们今天所谈论和向往的远方,绝非只是一个地理维度上的坐标,它是历史长河中未知、神秘、历经艰辛要抵达的彼岸;是尼采笔下使人的存在合理,“生命升华”的目的地;也是华兹华斯在翻越阿尔卑斯山时体验到的“凝固的时间点”的所在。食物是我们了解“远方”的索引,也是我们抽丝剥茧般了解远方的最理想的切入点。

从古代开始,人们就开始思忖远方的食物。希罗多德就曾记录过,在埃及神庙里,祭祀用的动物的头颅被割下,再被施与诅咒后卖给希腊人。这当然只是传说。历史上,能打破文化隔阂获取远方食物(即让食物国际化)的推动力有几点,其中一条就是战争。士兵是传播战争所在地文化的媒介,近代战争中,数量巨大的士兵可以被调遣到世界任何一处。兼具普通人身份的士兵,在经历了异地文化后,也渐渐习惯了远方的味道。

英国随处可见的印度菜,荷兰小镇里都能找到的印尼菜,巴基斯坦餐厅菜单上的约克郡布丁和烤牛肉,这些本来只在移民之间流动的家常菜,也因为服过兵役的人们对异域文化的接纳而迅速普及起来。19世纪入伍,参与了克里米亚战争的法国名厨阿里克谢·索耶(AlexisSoyer),在战火中为英国士兵发明了轻巧便携的“索耶锅”。这个发明适应快速转移和长途跋涉的战争特性,让士兵们吃上了热乎乎的可口饭菜,在一定程度上杜绝了战争中常见的营养不良。索耶锅因此声名大噪,战争结束后,人们依此设计的露营锅一直沿用到上世纪80年代。

获取远方食物的热情也要归功于旅行。人类自20世纪初开始的大规模旅行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人们的口味。我收藏的上世纪50和60年代的美国《美食》杂志中,每一期都有介绍“远方”美食的专栏,希腊小岛上的鸡尾酒会,法国古堡里的美食,意大利渔村初探,在交通还不是很发达的时候,这些对远方美食的描述,激起了人们对远方的憧憬。

还有一种推动力可以被称作“文化磁性”,人们刻意模仿他们认为比自己本国文化更高一层的文化。中世纪时,西欧国家对阿拉伯文化的向往,促使他们热捧大量使用香料、甜咸一体的“东方式”菜肴;19世纪的最后30年间,比利时王室的宴会菜单上屡见法国菜,诸如“斯特拉斯堡肉酱”,“波尔多牛柳”(让-马克·阿尔贝,《权力的餐桌》);希腊人在饮食上更愿意和西方人站在一起,他们希望被认为是地中海的美食国度,而试图掩饰本国菜里浓厚的土耳其风味;在英国,有段时期家庭厨娘被郑重其事地告诫,唯一拿得出手的菜式是法国菜,家宴时要做烤火腿配菠菜(JambonGlacéauxEpinards),不怕麻烦的话,也可以试试卢克卢斯式鹅肝酱填馅鹌鹑(CaillesFarciesLucullusauFoieGras)。

食品贸易是打开饮食壁垒,促进远方食物融汇的又一张王牌。人类历史上的重大发展与世界版图的更迭与确立,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食物贸易。

15世纪的欧洲人不满地抱怨二道贩子过多,几千英里的距离已经足够令人烦忧,却还要让异教徒挣走大量的回扣,这让欧洲人愈发坚定了开辟自己获取远方香料、茶叶、咖啡路径的决心。年开始,从葡萄牙的亨利王子到航海家哥伦布,都在试图开辟新航线,但他们的雄心都无疾而终。一直到年,达伽马环绕好望角,终于到达了印度的西海岸。他回程的船上装满了黑胡椒和桂皮。两年后回到葡萄牙,就地把香料卖出高于采购价60倍的天价。

“香料是探索发现的催化剂,扩大一些,用通俗历史学家有些滥用的词语来说,它们重塑了世界。”(杰克·特纳,《香料传奇》)通往东方的路径就此打通,掌握了经济先机的葡萄牙一举成为贸易强国。达伽马的印度发现之旅,也被普遍认为是第一波全球多元文化浪潮的开始。步其后尘的英国、西班牙和荷兰对亚洲的“香料”殖民,激发了人类探索的欲望。

达伽马发现印度的年后,荷兰人的东印度公司垄断了香料生产和贸易。香料涨价幅度超过20倍,这样的暴利催生了荷兰的中产阶级,大批中产市民阔绰地买下运河旁的豪宅,在最显眼的位置,挂上了一幅幅绘有远方异域美食的静物画,艺术史上的黄金时代因远方而诞生,绘有大马士革的桌布、日本长刃刀、昂贵的威尼斯玻璃器皿和来自中国的青花瓷器上带有远方隐喻的静物画,又把黄金时代的创作推向顶峰。

来自异域远方的珍馐,也成为文学作品和诗歌中浓墨描写的对象。济慈的《圣阿格尼斯之夜》一诗中,波菲洛献给玛德琳的美味都来自远方,珍稀无价。似乎唯有这样,才能表达他的挚爱:

她双眸紧闭睡意正浓,

漂白过的床单柔软舒适,还有薰衣草味;

这时他从柜橱走出,捧来如山的食物,

蜜饯苹果,榅桲,李子和葫芦;

软滑的果酱胜似凝结的牛乳;

透明的糖浆带着桂皮的香味,

用商船从菲兹运来的吗哪和椰枣,

芬芳的美味,每一样都来自远方,

从丝路撒马尔罕到香柏之地黎巴嫩。

远方的饮食也与流放和迁移经历有关。放入罐头冬笋、马蹄,再配上几样青菜和肉丝合炒的“杂碎”(ChopSuey)菜,就是19世纪初在北美定居的中国人发明的。上世纪50年代,越南的政治难民开始涌入世界其他国家,如今,在纽约、巴黎、墨尔本、东京街头,大受追捧的放入烤猪肉、脆猪皮、泡菜丝和酱料的“越式三明治”(Bánhmì),就是受法国饮食影响形成的街头美食(三明治用的是法棍面包);“一战”后,为了逃命而在巴黎安家的俄国权贵,也促进了街巷里俄式餐厅和专卖鱼子酱的小铺的繁荣。巴黎八区蒙梭公园附近曾是巴黎最时髦的进餐地点,因为这里可以体验到最纯正的俄式上菜服务(ServiceàlaRusse)——与一下子把菜品全摆在桌上的法式上菜方式不同,俄式上菜讲究的是每一道菜都由戴着白手套的侍者端上。在餐桌上腾出的宝贵空间放上水晶酒具和纯银餐具来炫耀主人的财富。

为了躲避战争和迫害,人们选择迁移和自我流放,曾经的家园变成了远方。著名美食家克劳迪娅·劳登(ClaudiaRoden),怀着对远方故乡的热爱,历经16年心血,书写整理了《犹太食谱》一书。就像劳登所说的:“每个菜都讲述着故事,当你被生生与过去剥离开时,这个过去会一直萦绕不散。”

苏伊士战争后,劳登的父母带着子女,告别了开罗——这个“地中海国家,说法语的大都市,对生活优渥的人们来说,是欧洲美好年代的延伸。举家搬到伦敦,这次迁离,就是劳登几十年来致力寻找并记录犹太美食的巨大动力。她感觉‘我们从未离开开罗’——不管是‘煸大蒜的香气,搅碎的香菜籽的香味,蛋糕里玫瑰水的味道,还有母亲每天家常便饭的味道’——所有这些都强化了与远方的精神家园的联系”。而书中描述的犹太民族的美食与远方,因为人们的口口相传,所以“即便是生活在偏远地方的犹太人,也对生活在他乡的犹太教徒的饮食习惯有所了解”。

来自远方的美食启迪更容易打破固化的思维模式和习惯,直至今日,法国美食傲然领军世界几个世纪,其实这要归功于来自意大利的启蒙。直到16世纪,法国烹饪都没有什么飞跃的进步。年,来自意大利美第奇远嫁到法国后来成为皇后,也带来了自己精选的意大利厨师团。法国宫廷沉闷又味重的中世纪菜谱被彻底丢弃,意大利厨师做出了味道鲜美又美观的,带有文艺复兴新意的菜式。得到启蒙的法国厨师有了领军世界的念头。一夜间法国厨师变得炙手可热,法国大厨于尔班·德布瓦(UrbainDubois)成了德国宫廷主厨,弗朗索瓦·坦迪(FrancoisTanty)则开始服务于俄国皇室,马利安托万·卡莱姆(MarieAntoineCarême)为英国和奥地利的权贵烤制甜点,“厨师中的国王”奥古斯特·埃斯科菲耶的厨艺令英国王室御厨折服。

在宏大的历史背景下,被战争、饥荒、探险、贸易、移民和旅行勾勒出的越来越清晰的远方与食物的图谱上,我们作为个体,出于好奇和对精神自由的向往,又或者是为了寻找自己的身份,也要踏上去往远方的路。

但我们真的需要打点行装,奔向远方去体验美食之乐吗?

在出门旅行极其不方便的18世纪,要经历几个月的海上颠簸才能抵达一个未知的远方,显然并不适用于普通人付诸实践。因此,人们对远方的幻想大多基于为数不多的游记或是私人信札。当然,他们也可以免去舟车劳顿,在巴黎的一家饭馆,品味“远方的美食”。在《厨房里的哲学家》一书中,萨瓦兰笔下的这份18世纪法国餐厅的菜单,有着超前的餐饮全球化的特性:

在饭店晚餐的各个组成部分中,法国菜占绝大多数,如鲜肉、家禽、水果等,有些菜是模仿英国菜式的,如牛排、威尔士野兔、潘趣酒等;有些菜肴来自德国,如泡菜、汉堡熏牛肉、黑森林肉排;有些是西班牙菜肴,如烂锅菜(OllaPodrida),鹰嘴豆,马拉加葡萄干(MalagaRaisins),塞里卡辣味火腿(XericaPepperCuredHam),以及其他一些饮料。有些来自意大利,如通心面,帕尔马干酪(ParmesanCheese),波伦亚香肠,大麦片粥,凉点以及饮料;有些是俄式菜肴,如各种干肉、熏鳗鱼、鱼子酱;有些是荷兰菜肴,如咸鳕鱼、干酪、腌鲭鱼、库拉索酒;有的食物来自亚洲,如印度大米、西谷米、咖喱、酱、西拉滋酒及咖啡;有些来自非洲,如开普酒(CapeWine);最后还有来自美洲的,如土豆、菠萝、巧克力、香草、糖等。

——布里亚·萨瓦兰,《厨房里的哲学家》

上世纪90年代开始的全球化,增强了民族和国家间的交流,世界变小了。随便翻开美食杂志,或者打开电视、网络收音机,就可以看到或是听到这样的广告词——“足不出户,就可以体验世界最美味的食物”。所以,对很多人来说,当下是美食爱好者最好的时代。因为远方美食近在咫尺,购物中心的美食广场里,提供“札幌拉面”和“丹麦三明治”,轻触手机上的点餐应用软件,“远方”美食不出20分钟就能送到家:韩国烤肉、法国奶酪、新西兰大樱桃、西班牙海鲜饭——“足不出户”就可以拼出一桌“远方美食荟萃”。

社交网络更是拉近了远方与用户的距离。在Instagram上搜索关键词“美食与旅行”,就会有几十个相关的标签跳出来,使用这些标签的照片加在一起有几十万。用一个或多个滤镜修饰出的远方的美食鲜亮地呈现在观看者的指尖,浏览一圈,就可以体验世界风情的虚拟快乐。我想到了于斯曼(Joris-KarlHuysmans)笔下的德桑迪斯,他隐居在乡村,几乎足不出户,直到有一天决定“冒险”坐火车去伦敦旅行,却又在上车前改变了主意,“既然一个人能坐在椅子上捧书漫游,又何苦要真的旅行?如果真的到了伦敦,除了新的失望,还能期待什么?”。他继续反省“我竟然不肯相信我可靠的想象力,而且居然像老笨蛋一样相信到国外旅行是必要的、有趣和有益的,我肯定是有点儿精神失常了”。

凭借想象力当然可以抵达远方,但这个远方是单薄的,没有色、香、味,在抵达后也不会有“顿悟”的快乐。远方所能给予每个个体的“生命升华”不尽相同,因此需要每个“自我”暂时离开熟悉的环境,停下来获取新的体验,进行反思。也正因为如此,“旅行实践,以及对此的想象和付诸实施成为了自我建设的中心”(吕克·迪斯弗日)。

通过旅行,一个人可以从他的日常生活中超脱出来,并被置于一个非比寻常的情境中,然后再回到每日生活中。这样的转变使得旅行被刻画得带有神圣意味——早于我们出发寻找这个神圣意味的人不在少数,这其中就有著名美食作家费雪(M.F.K.Fisher)。

美食作家费雪在《恋味者》一书里记录了在远方发生的一个“重要事件”。年9月,在靠近法国第戎的一个庭院里享用午餐的费雪突然意识到“一个重要的事情发生了”——而这件重要的事指的是一份土豆舒芙蕾——“它热乎乎的,口感轻薄,外面还裹着棕色的脆皮,里面可能还放了一些细香葱和帕尔马碎奶酪。但最棒的是它是单独被端上来的,是一道独立的菜”。这道远方的美味,能激起美食家的共鸣,是因为它让费雪体验到了一种“很强的认同感”,一种“我很少感觉到的骄傲”,因为“事实上我几乎是憎恶土豆的,或者说心里对它们总是提不起兴趣来……

我想,如果我有那个能力的话,我希望能用土豆做上一整餐饭,而且绝对不再让它变成肉类的附属品”。而那一刻,在费雪去的第一间真正的法国餐厅里,她的理论得到了验证。那是一个美好的时刻,也是一个顿悟的时刻。这就是远方美食的魔力,它会在你完全无法想象的日后岁月中的某个随意的时间点,激起认同感,并强化身份认同。

“自我”和“身份”的概念,折磨了哲学家们几个世纪,心理学家和社会学家也试图用理论和实践来解答,但一份土豆舒芙蕾却给出了最直接的答案。在第二故乡法国,这个让她脱胎换骨的远方,费雪激动地写道:“那时的我们感到,我们看到了对岸有一个新鲜的世界。那儿的微风让我们有些微醺,而我们十分清楚,那个世界就在那里等待我们。”

自我身份并不是特定或是静止的,而是通过体验获得的,是动态的。它需要花费时间形成,也是一个持续的创建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反思自己与世界和他人的沟通,而奔赴远方、寻找美食正为这个过程提供了最理想的契机。

美国厨师作家、电视明星安东尼·伯尔顿在《厨室机密》一书中说过,“促使我走上漫长的厨师生涯的一件事就发生在那次法国之行”——孩童时,在驶向欧洲的邮轮上,他尝到了一道清淡美味的维希冷汤。当一个孩子此前关于汤的全部味觉体验都来自于“金宝”罐头汤时,戴着白手套侍者用长柄汤勺盛在碗里,并撒上切碎的法式香葱的冰凉沁人的维希冷汤,瞬间虏获了这位未来大厨的心。

伯尔顿去了远方,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他主持制作了多季美食节目《伯尔顿不设限》(AnthonyBourdain:NoReservation)——每一集都去往新的远方,他以亲身经历讲述远方的美食和文化,还有这些经历带给自己的转变。他在泰国吃虫子,在纳米比亚吃现宰的疣猪的直肠,当黎巴嫩沦为战场时(年的以黎冲突,也称作“七月战争”),他冒着战火在小酒馆里和乐观的黎巴嫩青年吃鹰嘴豆泥、炖羊肉,喝茴香酒。

远方让他着迷,他写道:“我不想离开,我才开始品尝这里的食品,有上百万的餐馆、酒吧、庙宇、小巷、夜总会、社区和市场可以去发现,去探索。在清酒力量的作用下,我真想把护照烧掉,把我的牛仔裤、皮夹克换成件老旧的条纹装消失在奇异的东方……这才是刺激、浪漫、冒险——可看的东西这么多,简直是太多了,再有一个月,一年,甚至十年的时间才能让我安静下来,不再有去探究的念头。”(《厨室机密》)

除了顿悟和得到身份认同,在去往远方的路途上,食物成为我们生存下去的赠礼,一条通往部落的通道。它既有可能让人感受到挫折,也有可能是令人脱胎换骨的源泉;它既可以是恰逢其时的渴求,也可以是毕生难忘的礼赞。远方的食物有可能糟糕透顶,却也有可能让人心生愉悦。每个人在远方与食物的际遇不尽相同,但食物是转变的推动剂,在美食的帮衬下,旅行会进入另一个维度,使旅者拥有难以忘怀的与当地文化和人的联系的回忆。就像作家皮克·莱耶所说的:“只有踏出日常生活和熟悉的世界,你才会知道自己心灵深处最关心的是什么,并以此找寻到自己的家园。”

夏多布里昂提到的那个“身上所拖带的世界”并不是一个静止的、边界清晰的世界,相反,它是流动的,变化中的,是随着我们去往远方、再归返这个重复的轨迹而形成的一个抽象的所在。它可以和我们的想象和体验一样宏大,也会随着我们的成长而成长。这个“世界”是我们生活的此处和远方的交融。它可以是令人魂牵梦萦的阿尔卑斯山顶的比斯马克披萨和清晨雪道上的粉雪,它是我们所见、所闻、所感一切的总和,它比远方更远,又紧贴我们的心房。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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