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溪古村行
金溪古村在江西省永丰县的陶唐乡。县城往东南走,约45千米。说到陶唐,大都知道那儿有个美轮美奂的天然大溶洞——大仙岩。说到陶唐,不少人会想到那个烛香袅袅的佛教圣地——天台山。
而金溪却鲜为人知。金溪就这样沉寂着。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惊奇地发现,陶唐竟藏着个别具一格的千年古村。
挺立在夕阳中我本不以为然。所谓古村,无非就是存有几栋老旧而破败的宗祠而已,没有多大的看头。有朋友到金溪,写过一篇优美的游记。在朋友的妙笔下,金溪是幅美丽的山水画,金溪是首隽永的古典诗,金溪是部厚重的线装书。金溪于是在我脑海中生动起来,诱使我前往一睹风采,无奈总是俗务缠身而未能成行。
今年立夏日,相约几个爱好文字的朋友,包了辆“全顺”车,请了位生长于金溪村的校长作向导,老老少少十五六人热热闹闹出发了。
黯然神伤车停村中,我们首先来到“崇礼堂”。这是徐氏九世祖元琛公祠。公祠屡经损毁,又多次修复。左侧外墙还可看到红砖镶嵌的一大块新墙,很显然是近年又进行了修缮。公祠内干净整洁,大大的天井将宗祠分为前后两厅。阳光从天井上方照射进来,宽敞深长的宗祠内如同室外一样亮堂。
公祠现已成为村民的活动中心。大门外墙钉挂着“陶唐乡老年人体育协会金溪分会”“陶唐乡金溪村老年体育辅导小组”“陶唐乡金溪村老年体育科普小组”等好几块金光闪闪的铜牌。两侧墙上贴满了各类通告、公示之类的文字,有大张红纸的,有小张粉红纸的,或毛笔工整抄写的,或电脑排版打印的,有张贴多年红纸泛白的,有新近粘墙墨香袭人的。古老的宗祠肩负着现代文明的使命。
孤寂无言一位蓄着花胡子的长者接待了我们。他说他是原村委会主任,叫徐贵德,今年75岁了。他近年一直在为保护村里的老古董而忙碌着。他端了几条长板凳叫我们坐下来听他介绍。一说到他徐氏的先祖,他就身板挺直,两眼放光,自豪荣耀之情溢于言表。
唐玄宗天宝元年,即年,有位名叫徐安正的吉州知府,因性格耿直,敢于直言,得罪了当朝宰相李林甫。为免遭祸害,他弃官隐居于永丰藤田岭南村。公元年,天旱无雨,作物无收。徐安正带妻子和三儿子徐分外出察看山水。他们发现这里地势平坦,三面环山。北山如蛟龙出水,东山似龙虎争斗,南山像仙女舞袖。一泓清泉从北山岩石下喷涌而出,由东北流向西南,浇灌出一大片肥沃之地。徐安正认为这里是安居乐业的风水宝地,就让三子徐分在此开居。他们在选址建房时,发现大仙岩山脚下的小溪旁边有株银杏,长势极好,认定在此建房定能使子孙繁荣昌盛。果然,徐氏一脉在此繁衍发展,逐渐枝繁叶茂,明清进入鼎盛时代。
草木葳蕤走出宗祠,徐贵德老主任领我们溯溪而上。小溪里的水格外的清澈。以前金溪全村人都是饮用这溪水。溪水冬暖夏凉,即使寒冬腊月,水温仍保持在五六度左右。
一栋栋古屋沿溪而建。可惜有的梁柱腐朽,有的瓦破墙倒。灌木藤蔓在庭院内疯长,有的墙上也长着粗壮的蔷薇,还有不知名的花草点缀其间,蜜蜂嗡嗡,昆虫叽叽。
遗忘的角落古屋后面是一棵棵枝繁叶茂高大挺拔的大樟树。徐贵德老人说,村里有二十多棵几百年的古樟。他指着其中一棵樟树,要我们仔细观察,看像什么。我们一个个端详良久,有的说像华盖,有的说像巨人。徐老主任说,远远地看,这棵樟树像袋鼠,当地人都称之为袋鼠樟,它可有多岁了。
沿溪走,房前屋后,田边地头,一棵棵枇杷树结满了金色的枇杷果。累累金果压弯了树枝。同行朋友说,我们小时候见有这枇杷果简直会高兴得要命,早爬上树去抢吃去了,不吃个肚圆胃胀绝不下树。现在的小孩子可不稀罕这些了。你看那一树树金果竟无人理会。有的说,没人理会,我们来。你一串我一串,有的到溪里洗了吃,有的剥皮吃。我也连吃了好几颗。不知怎地,感觉吃不出儿时的味道。
逐渐逃离徐老主任要带我们去看什么呢?我试探着问。他指了指前方。我们抬头远望,一棵笔直的大树矗立在山坡上,像有人高擎一把巨型绿伞。徐老说,他的先祖就是看到这棵银杏树才在此开居建房的。这株银杏树高约25米,胸围10.2米,其枝叶覆盖面积达平方米。林业专家考证这株银杏树有1年以上树龄了。当地人称它为“银杏王”。资料介绍,银杏树的果实俗称白果。在自然条件下从栽种到结果要二十多年,四十年后才能大量结果,因此有人把它称作“公孙树”,有“公种而孙得食”的含义,是树中的老寿星。我们一个个在树下搔首弄姿摄影留念。
我惊叹,经历了1余年风霜雨雪和酷暑曝晒,它仍长得那样挺拔健壮,郁郁葱葱,这是何等顽强旺盛的生命力啊。
与岁月抗争徐老主任还居住在祖上传下来的老房子内。这房子叫“修吉堂”。他说这房子是明朝晚期的建筑,具体建于何年何月,他也说不清楚了。他说曾有人究问过他,何以证明这是明朝晚期的建筑呢?他说从房子的结构和布局,还有屋檐下的装饰风格就可证明。他指着墙间厚厚的青砖说,明朝的青砖是8寸长,而清朝的青砖是9寸至1尺长。接着他搬出一本厚厚的族谱,从族谱世系图中找到他房高祖名字,上面有他房高祖的生殁年月。他不无自豪地说,他的曾祖父徐湘潭就出生在这修吉堂。
徐湘潭人称江南才子,字睦堂,号东松。他自幼受舅舅张琼英(诗人)影响,喜爱诗文。从小博闻强记,遍阅经史子集,善辨书画真赝。他嘉庆十八年(年)选为拔贡。道光七年(年)受聘编纂南丰县志,后受邀至临湘,与知县刘德熙合作编纂临湘县志,共同整理吴之章诗稿《泛梗集》,主讲草湖书院。徐湘潭以诗闻名于世。有名家评价其诗风格高亢,精悍雄迈,无卑靡之态,矜饰之情,中年之后变为清老瘦削,莫可名状。他著有《睦堂诗集》《睦堂古文集》《睦堂时文》《睦堂别集》《诗体诗赋》《南丰县志续卷》等。徐老主任眉飞色舞地给我们讲起徐湘潭“一眼观十三行”的超强记忆故事:徐湘潭有一次到永丰瑶田乡太和团村(距金溪20千米)舅舅张琼英家借一部书看。舅舅派轿送他回家。到家下轿,他即将书交给轿夫带回舅舅家。轿夫疑惑不解,问他为何刚借就还回去。徐湘潭说,他在坐轿期间已将书看完,并且已经记下了。从此,民间传其能“一眼观十三行”。
岁月沧桑我们来到叙伦堂。叙伦堂是徐氏八世祖徐居安建的大祠堂。叙伦堂牌坊表面斑驳灰暗,破旧苍凉;顶部满是苔藓,杂草从缝隙中招摇而出。但牌坊仍不减当年的雄伟与霸气。门额上“华盖钟英”四个字可谓龙飞凤舞,我们是在徐老主任提示下才猜出来的。牌坊上石刻楹联是江南才子徐湘潭所书:自唐代至今千余年乡邦颇称旧族,稽偃王而下百十世史册不少名人。
牌坊后面的叙伦堂却瓦破梁烂,墙坍柱歪,当年的气派和欢笑被丛生的杂草和葳蕤的灌木所覆盖。
留不住的岁月沿溪流下行,我们走进了枕江楼。这又是一栋规模宏大的建筑,占地千余平方。族谱描述这里曾举办过私塾,聘请先生教化子孙。东厢房额还留有徐湘潭题写的“寻静偷闲”四字,他题写的楹联“静究五千余年事,闲思四十九年非”还依稀可见。走在枕江楼内,我忽然想起一位名家的句子:行商坐贾囊中银两的碰击声,交织着乡儒学究的吟哦;精工细作的木雕窗棂,映衬出自然的山水如画。用来描写当年这里的盛况真是再贴切不过了。可现在也是人去楼空,杂草丛生,一片荒凉。
走出枕江楼,看到不远处有一栋规模很大的民居建筑,说是太和堂。远远望去,马头墙排列有序,错落有致,房顶40个垛子,个个翘首向前,气势恢宏,真有万马奔腾之感。太和堂内也是破败不堪,阴暗潮湿。里面住着一对老年夫妇。女的78岁,半躺在卧室的老木架床上。说是得了中风,好几年了,动弹不得,全靠老伴护理。男的80岁,看上去还挺硬朗。他说他有三个儿子,都建了新房在村外。老二老三到外面打工去了,老大前些时候查出患了癌症,在家治疗。老人家随着我们到处转,絮絮叨叨地向我们介绍他家的情况。时不时用企盼的眼光察看着我们这群陌生人,大概以为我们是*府派下来访贫问苦的官员。
无言以对田野中有一两头*牛卧在田边空地上,悠闲地咀嚼着青草。走上房前平整的机耕道,望着两边青翠的稻苗和浓绿阔大的烟叶,我陷入深深的沉思中。这个面积9.86平方公里的村庄,徐氏家族世代以种稻植薯为生,耕作之余,可能就兴教助学。这里先后竟开办了松阴书院、溪南书院、筠阴书院、求仁斋书院和枕江楼家塾。这些书院培养和造就了一大批能人志士,故素称金溪“唐至清,书院五,二进士二知府;一长史,二参将,十八秀才拜天香;出神童,名湘潭,十三行字一眼关”。千余年来,徐氏子孙以小溪为经纬分两相四仪式构筑居室,栋栋房屋坐北朝南,前低后高;家家门前竖立大门坊。村里至今还保存3座古宗祠和20多幢明清古民宅。精美的建筑蕴含着深厚的文化内涵和中国古典哲学思想。
不觉间,时近正午。我们得赶到约定地点吃中饭,不得不匆匆结束参观。在返回停车点时,我瞥见一幢陈旧的两层结构的砖瓦房。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几乎村村都建有这种风格的集会场所,在里面上演了一幕幕惊心动魄的人间闹剧。相隔百来米远的地方,耸立一幢崭新的四层砖混灰白平顶楼,“金溪村委会”五个铜字由上至下镶嵌在大楼正面墙正中。两种不同风格建筑中间,我看到一座顶铺琉璃瓦,柱贴红瓷砖的简朴门楼,门额上镶嵌“金溪小学”四字。从锁着的铁栅栏门朝里望,我看到一幢两层平顶教学楼。校园内寂静无声,想起是周六。
大路朝前我蓦然感觉到,在这偌大的村庄内转了大半天,我几乎没有看到孩子,也没看到什么年青人,只看到几个老人坚守着祖宗留下的家业。时光悠悠,大地静默,古村在慢慢地老去。
汽车开出村庄,我发现公路两旁,一幢幢独立的小洋楼,或三层,或四层,如春笋般耸立。山脚下南方水泥厂的厂房格外巍峨,粗大的传递带有如巨蟒,逶迤于山腰旷野,隆隆的机械声和炸石爆破声沉闷而绵久不息。大型载重汽车往来穿梭,载着一车车岩石或是一包包水泥在公路上摇摇晃晃,喘着粗气,压得厚实的水泥路皮开肉裂。怪石嶙峋的北山,撕开了一大块灰白的口子,在暗红的太阳照射下分外刺眼。
归隐山林啊!金溪,辉煌而古老的农耕文明正在衰退。工业化的铁蹄正在大踏步地迈进。是喜?是忧?
雄威犹在不敌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