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志摩诗一样……”印象中一直有这句话,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看到的,依稀记得是形容一种情绪。“志摩诗”成了一个形容词,成了一个标签,就像“张爱玲”一样——“夜色有点张爱玲”。无法精确地解释,却意味纷繁,只能默默品咂。
比如这首《再别康桥》: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此时的徐志摩不再是几年前“心灵革命的怒潮,尽冲泻在你妩媚河身的两岸,此后清风明月夜,当照见我情热狂溢的旧痕……”的样子了。此前,他与陆小曼几经波折,终成正果。可是,在这清风明月夜,沉默的哀伤却漫上来。
那是年。因为情绪坏到了极点,徐志摩便来到国外散心,重游哥伦比亚大学和剑桥大学,拜访罗素、狄更生等过去的师友,仿佛回到了当年留学时的光景,整个人朝气蓬勃、蓄势待发。可是,他一想到之后要回到上海,继续面对抽鸦片的太太、灯红酒绿的庸俗生活,便不由心酸。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他挥衣袖时是否伴着苦笑?什么都带不走、留不住的无奈,在他旷达的性情中一笑而过。
人生不过一场爱
徐志摩,浙江嘉兴海宁硖石人,生于年1月15日。他曾就读于北京大学、美国克拉克大学、伦敦大学*治经济学院、剑桥大学皇家学院,后回国与朋友胡适、陈西滢、林语堂等人创办新月社,参与主编《晨报副刊》《新月》等杂志报纸,还曾在北京大学、光华大学、南京中央大学等校任教授。但是,他最突出的身份还是诗人。
年12月,徐志摩奉父母之命与张幼仪结婚。此事皆因张嘉敖在学校视察时看到一篇文章——《论小说与社会之关系》,感觉大有梁启超之风,一打听原来是海宁硖石商会会长徐申如之子,便开始牵线搭桥。而徐志摩的父亲徐申如一听是张嘉敖的妹妹,马上就答应了。可是,这场*治与商业的联姻却害苦了两个当事人。
徐志摩与张幼仪完婚后出国留学,从哥从比亚辗转到伦敦。张幼仪的哥哥张君劢为妹妹考虑,“如果徐志摩继续留在国外读书,而幼仪留在硖石的话,他们两人的心就要愈分愈开了”,便主动向徐申如提出让张幼仪出国与志摩团聚。
徐志摩在马赛接到幼仪后,马上乘飞机回伦敦。飞机上的空间狭窄,空气流通也不好,两个人是面对面坐着,膝盖挤着膝盖的。但是幼仪从来没有坐过飞机,因为晕机吐了,徐志摩便嫌弃地把头撇到一边,说:“你真是个乡下土包子。”
刚说完没多入,没想到自己也吐了。幼仪不甘示弱,脱口而出:“你也是个乡下土包子。”
后来,二人从伦敦迁往沙士顿。徐志摩每天一吃完早饭便出门,说是每天早晨都要去理发。张幼仪不会看不出其中的蹊跷,她猜他是去会女朋友了,毕竟他们鸿雁传书,那么频繁。但信都是用英文写的,她看不懂。
徐志摩确实有了女朋友。在伦敦,他认识了生命中的女神——林徽因。
理发铺对面的杂货铺就是他们在伦敦和沙士顿之间邮件往来的地址。
可是,幼仪这时候却怀孕了。她犹豫了几天才将这个消息透露给志摩,他一听便急了:“把孩子打掉。”
“我听说有人因为打胎死掉的。”
“还有人因为火车肇事死掉的呢,难道你看到人家不坐火车了吗?”
曾有人说,人因为爱着,看什么都是好的,其言也善,那是因为他的爱没有阻碍;一旦有什么阻碍了爱的脚步,他就会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暴躁,甚至是凶残。徐志摩的冷酷恰恰是因为他的天真,他的心只局限于自己,无暇顾及其他人。
很快,他请一个在爱丁堡留学的中国女学生来家里吃饭。幼仪以为这就是他的女朋友,打量着这位女学生,寻思着接受志摩纳妾。等女学生走了,志摩问幼仪女学生怎样。幼仪说:“这位明小姐很好,可是小脚和西服不搭调。”
这句话仿佛正巧触动了徐志摩,他尖声叫道:“我就知道,所以我才想离婚!”
幼仪便从后门跑出去,志摩追上她,“我以为你要自杀”。
之后,徐志摩便丢下张幼仪,忽然消失了。
怀孕的张幼仪只好向巴黎的二哥张君劢求救。没想到张君劢劈头盖脸一句:“张家失志摩之痛,如丧考妣。”他让幼仪去巴黎找徐志摩,并叮嘱她千万不能打胎,他愿意收养这个孩子。后来张幼仪在柏林的七弟那里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德生,意为在德国出生。
有一天,徐志摩终于回来了,是带着离婚协议书回来的,由金岳霖和吴经熊陪着,仿佛要为他撑腰的架势。志摩因为着急,说漏了嘴,“我没有时间等了,你一定要现在签字,林徽因——”幼仪此时应该是鄙视他的,她想到他的来信中说:“无爱之婚姻无可忍,自由之偿还自由,真生命必自奋斗自求得来……彼此有改良社会之心……造福人类之心,其先自作榜样,勇决智断……”什么造福人类,什么勇气、智断,不过是争着找你的女朋友去罢了。
张幼仪冷静地签了离婚协议书。
徐志摩乐坏了。
“谢谢,谢谢。太好了,中国一定要摆脱旧习气,我们非离婚不可。”他仿佛跟旧势力斗赢了,戏剧性地称谢,闹剧般地离去。而张幼仪……希望她不要太悲伤。
只是,这时林徽因已经随父亲林长民回国了。
徐志摩想也不想立刻决定回国,扔下了他在剑桥皇家学院在读的博士头衔。“我心灵革命的怒潮,尽冲泻在你妩媚河身的两岸……再捡起诗针诗线,绣我理想生命的鲜花,实现年来梦境缠绵的销*踪迹。”
你是人间四月天
那么林徽因对徐志摩是怎样的呢?
在一封林长民给徐志摩的信上有一段“徽言附候”:
“足下用情之烈令人感悚,徽亦惶恐不知何以为答,并无丝毫mockery(嘲笑),想足下误解了。”林徽因初是“惶恐”,后来渐渐通起信来,在寂寞的少女时代,她何必拒绝一个喜爱自己、自己也喜爱的优秀男子呢?然而,终究还是没到爱的程度,所以回国后,林徽因便听长辈的安排与梁思成定了婚。
林徽因不是那种懵懂无知的少女,以她的理智和见识难道没有考量过徐志摩和梁思成哪个更适合自己吗?她的选择让我想到“达洛卫夫人”,她没有嫁给冲动、浪荡、不合时宜的彼得,而是选择了平庸、务实、似正人君子的参议员达洛卫。
很多年后,她“依然认为没嫁给彼得是对的——确实很对。因为一旦结了婚,在同一个屋子里朝夕相处,夫妻之间必须有点儿自由,有一点儿自主权。理查德给了她,她也满足了理查德。如果跟彼得一起,非得把每件事都摊开来,那令人难以容忍……她深信两个人都会毁掉,双方全得完蛋。”或许不仅仅是空间的问题,嫁给徐志摩是一种冒险,而林徽因想要一种四平八稳的生活,所以她选择了四平八稳的梁思成。
或许,很多年后,她也会像达洛卫夫人一样为自己的选择安心,她安于“永远纪念着”。年她给胡适的信中说:
请你告诉志摩我这三年来寂寞受够了,失望也遇多了,现在倒能在寂寞和失望中得着自慰和满足。告诉他我绝对的不怪他,只有盼他原谅我从前的种种的不了解。但是路远隔膜误会是所不免的他也该原谅我。我昨天把他的旧信一一翻阅了。旧的志摩我现在真真透澈的明白了,但是过去,现在不必重提了我只求永远纪念着。
秘密的出口叫做时光
她有丈夫,有子女,为什么还会寂寞、失望?或许,与达洛卫夫人一样,她“多年来私下里忍受了这份悲伤和苦恼,犹如利箭穿心”,可是她只能忍耐。
她终于认识到自己是爱志摩的。
情动!
情动!
情动!
哪怕感情汹涌澎湃,她仍声色不露,仍旧保持着绝对的清醒,绝对的冷静。所以在志摩飞机失事后,她在彼时彼刻仍旧想着把志摩写有自己的日记从凌叔华手中抢过来。
年徐志摩去欧洲,临行前把一个藏有日记的箱子交给好友凌叔华保管。凌叔华取笑他有两个“红颜知己”,怎么还把东西放她这里。志摩说:“里面有些是小曼不能看的,有些是徽因不能看的,所以放在你这里最好。”说他狡猾好呢还是贴心好呢?
年,志摩再次去欧洲,仍旧于临行前把一些日记和文稿交给凌叔华保管,他当时开玩笑说:“你得给我写一传,若是不能回来的话,这箱里倒有你所需的证件(日记、文稿等)。”凌叔华一听就骂他说话不吉利,可见志摩当时已有些心灰,“过去的日子只当得一堆灰,烧透的灰,字迹都不见一个。”他这次去欧洲又是避风头,因为陆小曼与翁瑞午的绯闻事件。
这箱东西就是徐志摩的“八宝箱”,里面装着没有给第二个人读过的日记和一些散文稿件,是志摩最隐秘的感情所在。凌叔华曾写信给胡适说:“志摩于年去欧时,曾把他的‘八宝箱’交我看着,欧洲归,与小曼结婚,还不要拿回,因为箱里有东西不宜小曼看的,我只好留下来,直到去上海住,仍未拿去。”
志摩一死,讨要日记的人便都来了。
先是林徽因,托胡适向凌叔华讨要,“大半年前徐志摩和我谈到他们英国的一段往事,说到他的‘康桥日记’仍在,回硖石时可找出来给我看。”但是,凌叔华谨记徐志摩的话,不能把“八宝箱”里的东西给林徽因和陆小曼看。结果胡适又来催,凌叔华想,那是志摩活着时的交代,现在他死了,遗物他理应交给陆小曼吧。可是,胡适拿到后却给了林徽因,而且箱中包括小曼的两本日记。后来陆小曼催促,只得到了自己的那两本日记。陆小曼曾调侃着说:“其他日记倒还有几本,可惜不在我处,别人不肯拿出来,我也没有办法,不然倒可以比这几本精彩得多。”
这个“别人”就是指林徽因了。
林徽因拿到箱子,里边有徐志摩的三本英文日记、陆小曼的两本日记,其中一本就是她要找的康桥日记。但是她一看就生气了,因为日记的前半部分没有了,很显然是凌叔华做了手脚。
所以,当凌叔华想编“志摩信札”时,向林徽因讨要志摩写给林的信,林徽因说信大多都在天津,一时拿不出来。凌叔华也很不高兴。之后,林徽因又到凌叔华家讨要那半本缺失的日记,凌叔华却不在家,只留了一封信,大意是因三四年中四方奔走,家中书物堆积如山,需要得闲仔细翻找,这两天人事烦扰,等到周末再翻寻吧。
林徽因看了这封信,“气得通宵没睡着”。她和胡适是同种人,更在乎自己的羽毛。所以她又去找胡适告状,胡适又向凌叔华施加压力。无奈,凌叔华交出了“康桥日记”前半本。林徽因看到日记的关键的地方,也就是在徐志摩刚要遇到她的前一两天,此时文字又没了,又气得半死。她连写几封信给胡适,步步紧逼:“现在无论日记是谁裁去的,当中一段缺了是事实,她没有坦白地说明,对那几句瞎话没有相当的解释以前,她永有嫌疑的(志摩自己不会撕的,小曼尚在可问)。”
凌叔华被他们弄得疲惫不堪,她便写信给胡适:
适之:
外本璧还,包纸及绳仍旧样,望查收。此事以后希望能如一朵乌云飞过清溪,彼此不留影子才好。否则怎样对得住那个爱和谐的长眠人!
……算了,只当我今年流年不利吧。我永远未想到北京的风是这样的刺脸,土是这样迷眼。你不留神,就许害一场病。
使她感到刺脸的自然是林徽因,她对林徽因极为不满,对胡适也有不满。
收到“康桥日记”前半本,胡适一查,确实少四页,他也生气了,勉强忍耐着,写信讨要这些脱页,并在日记里指责:“这位小姐到今天还不认错。”
此事来来回回折腾,伤了大家感情,却没有完满的结局。后来凌叔华讲述事情的经过,并说:“我说我应该交给小曼,但胡适说不必。他们人多势众,我没法拒绝,只好原封交与胡适。可惜里面不少稿子及日记,世人没见过面的,都埋没或遗失了。”陆小曼要为徐志摩编全集,而林徽因却把关于自己的那部分日记藏了起来,她与徐志摩的关系就那么不可见人吗?
有一次林徽因和梁思成去南方考察,路过志摩老家硖石时,她下了车,在夜色中凝望幽暗,“……如果那时候我的眼泪曾不自主地溢出睫外,我知道你定会原谅我的”。
她做错了什么?
因为没有回应他的爱吗?
或因为有一次无意中使他感觉遭受了戏耍?
那时候,林徽因随未婚夫梁思成去了美国,有一天徐志摩接到她的电报:“我在国外一个人生活很苦闷,希望你能给我写写信,对我也是一种安慰、一种温暖。”志摩大喜,随即写了一封情意绵绵的长信,哪知电报局的人笑着说:“先生,我今天已经收到四份发给这位黛徽丝的电稿了,你是第五个。”志摩不相信,电报员便拿出另外四份。志摩一看,都是留美的四个老同学,他非常生气,当即去找张歆海。张歆海一看徐志摩收到的林徽因的电报,和自己的那份一模一样。他们又找到了另外三位朋友,一核实,全都一样,就有被戏耍的感觉,一起给林徽因去电,把林骂了一顿。从此,徐志摩对林徽因心灰意冷。
以林徽因的成熟和理智,料想不会做出如此幼稚的事,也许只是国外生活的寂寞,想起了老朋友,就一一联系,却被爱慕者以为旧情复燃,因空欢喜一场而恼羞成怒。
这还是在徐志摩娶了陆小曼之后,此举又让太太陆小曼情何以堪?
陆小曼日记中有过这样一段记载:
那天同叔华谈天,我们说的是他(张歆海),我因为气极了我就告诉了她打电报的事情,叔华答应我不讲给旁人听的,哪知道她同通伯说了。通伯不知同谁说了,他们就问歆海,他就气得要命,来找着我啦。我后来讲给他听,我说:“她那要拿你们玩儿你们还想瞒人么,这在你们脸上虽没有多大羞,说说出来亦好让人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人,到这时候还要这样的办么?”歆海说他倒不痴,他可怜你(徐志摩)太痴,他接信的时候他早就知道别人亦有的。所以他在电报局里知道你亦打了他并不惊奇,是在他意料中的。他知道你一定以为是你一个人有的,所以他才告诉你,他是希望你不要再迷下去。
可见这件事情并非空穴来风。小曼经常拿这事取笑志摩,虽说是取笑,自己心里也有痛苦,自己的男人却任凭别的女人戏耍,那他的心到底在哪里呢?
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陆小曼与徐志摩相遇,正是在徐志摩失去林徽因,心处于悬空状态的时候,而小曼当时也是个失意人。因为她已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同王庚结了婚,而王庚不解风情,“婚后一年多才稍懂人事,明白两性的结合不是可以随便听凭别人安排的,在性情与思想上不能相谋而勉强结合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一件事。当时因为家庭间不能得着安慰,我就改变了常态,埋没了自己的意志,葬身在热闹生活中去忘记我内心的痛苦。又因为我娇慢的天性不允许我吐露真情,于是直着脖子在人面前唱戏似的唱着,绝对不肯让一个人知道我是一个失意者,是一个不快乐的人……”
两个至情至性的人、两个热情似火的人,正如金风玉露一相逢,怎能不迸发出爱的火花?他们的爱情像森林里燃起的篝火一样噼噼啪啪。而忠厚又忙碌的王赓也来“锦上添花”,“让志摩陪你去玩吧”,志摩便陪小曼去看戏、喝茶、跳舞,真是乐而忘返。
尤其是有一次,他们一起演戏《春香闹学》,志摩演老学究,小曼演丫环春香。“你鬈发擦着我的脸”这是“初度尖锐的观感”,志摩再次诗兴大发,写下《春的投生》,“你不觉得我的手臂,更迫切地要求你的腰身……”心生爱慕,却不能明目张胆地约会。因为小曼始终是有夫之妇,需要找借口才能出门。
“松树七号”即*子美与徐申如共同出资创建的新月俱乐部,是新月社成员聚会的地方。徐志摩和胡适是新月社的负责人,王庚也是新月社成员,所以,新月社的人也熟悉陆小曼。这里便成了两个人约会的地点。都是爱好文艺的人,小曼仰慕志摩的才华,志摩欣赏小曼的灵性,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题。新月社的朋友们也都支持他们的爱情。有一次,小曼的母亲不让她出门,胡适就出面约她到“松树七号”,陆母是信得过胡适的,谁知,他却会牵这样的线,为小曼与志摩搭桥。小曼与志摩见了面,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情到深处,全然忘了别人在旁,胡适赶紧识趣地离开了。
陆小曼在《爱眉小札》序中说:
这样的生活一直到无意间认识了志摩,叫他那双放射神辉的眼睛照彻了我内心的肺腑,认明了我的隐痛,更用真挚的感情劝我不要再在骗人欺己中偷活,不要自己毁灭前程,他那种倾心相向的真情,才使我的生活转换了方向,而同时也就跌入了恋爱了。于是烦恼与痛苦,也跟着一起来。
徐志摩如春风,吹皱了小曼这池无波春水。她第一次体会到了精神之爱。而他,为总是又要分别的哀愁写下了《翡冷翠的一夜》:
你摸摸我的心,它这下跳得多快;
再摸我的脸,烧得多焦,亏这夜黑
看不见;爱,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别亲我了;我受不住这烈火似的活……
爱情与失恋都能成就诗人。小曼成了志摩诗情的源泉。他在《爱眉小札》里写道:“我的诗*的资养全得靠你,你得抱着我的诗*像母亲抱着孩子似的,他冷了你得给他穿,他饿了你得喂他食——有你的爱他就不愁爱不怕冻,有你的爱他就有命!”两人恋爱期间,志摩写了很多脍炙人口的诗,《起造一座墙》《雪花的快乐》《春的投生》……
但是,他们的爱情可不是一帆风顺的。徐志摩是名人,陆小曼是名媛,两个人都是场面上的人,谁不认识?有嫉妒者,也有迂腐者,开始对二人大加挞伐,他们的恋情在北京引起了巨大风波。朋友刘海粟曾回忆:“陆小曼离开王赓改嫁徐志摩后,当年在北京把她捧为天人,以一睹芳颜为快的名人雅士,立即变成武士和猛士,对小曼大加挞伐。好像当年卓文君不嫁给别人而嫁给司马相如,这些‘别人’就大骂文君‘私奔’和‘淫奔’,诋毁她当炉卖酒等于卖笑和卖身。”
连老师梁启超也批评徐志摩,不该把个人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更对陆小曼加以指责。幸好徐、陆两人一起面对外界的压力,这倒将他们拉得更近了。
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徐志摩便打算出国避避风头。一行人去送行,两个恋人只是无语凝噎,毕竟,小曼身旁站着她的丈夫。回来的路上,小曼终于忍不住哭起来。丈夫王庚粗暴地说:“你的眼睛为什么这么红,哭什么?”
一回到家,陆小曼就生起病来,恹恹地躺在床上,再懒得应付外面那些人。
母亲的责骂、丈夫的冷眼,她心中的苦闷皆不可言说。而此时的徐志摩也对她爱极生怨,来信说:“我只怪嫌你太孩子气,看事情有时不认清亲疏的区别,又太顾虑,缺乏勇气。须知真爱不是罪,在必要时我们得以身殉,与烈士们爱国,宗教家殉道,同是一个意思。你心上还有芥蒂时,还觉得‘怕’时,那你的思想就没有完全叫爱染色,你的情没有到晶莹剔透的境界,那就比一块光泽不纯的宝石,价值不能怎样高的。”
徐志摩自己离婚谈到主义、价值,催着“所爱”离婚,说的还是价值、理想。爱就爱了,还扣这些高帽子,他真真是让人又疼又笑,以为哄小孩子呢?可他本身就是小孩子心性。徐志摩是理想主义者,爱情于他是第一位的。他的爱情非得是晶莹剔透的宝石般,容不得一点儿不纯粹。梁启超知道这一点,曾经规劝他,说他所追求的是“梦想的神圣世界”,“天下岂有圆满之宇宙?”志摩回答:“我之甘冒世之不讳,竭全力以斗者,非特求免凶惨之苦痛,实求良心之安顿,求人格之确立,求灵*之救度耳。”
相思的煎熬让时间变慢,志摩数着时间度日:
1点55分——天呀!
2点5分——我的灵*里的血一滴滴的在那里掉……
2点18分——疯了!
2点50分——静极了。
3点25分——火都没了!
3点40分——心茫然了!
一个接一个的感叹号,可见他的感情是多么浓烈。诗人的热情是可以把对方烧着的,然而,他真的爱小曼本身吗?也许他爱的只是自己的爱情,自己的想象。后来陆小曼说:“照理讲,婚后生活应该过得比过去甜蜜而幸福,实则不然,结婚成了爱情的坟墓。”志摩是浪漫主义诗人,他所憧憬的爱,是虚无缥缈的爱,俩人最好永远处于可望而不可即的境地,一旦与心爱的女子结了婚,幻想泯灭了,热情没有了,生活便变成了白开水,淡而无味。
林徽因也说:“徐志摩爱的不是我,而是他的诗人情怀所幻化出来的林徽因。”
然而即使是幻化,那也得有个模板的底子,也是那样汹涌,无法抵挡啊。
我要你的爱有纯钢似的强,
在这流动的生里起造一座墙;
任凭秋风吹尽满园的*叶,
任凭白蚁蛀烂千年的画壁;
就使有一天霹雳震翻了宇宙,——
也震不翻你我“爱墙”内的自由!
再怎样纯钢似的强,徐志摩还是被陆小曼的母亲吴曼华给骂出来了。
谈到志摩与小曼的婚姻,两方家长都是反对的。徐志摩只好求他的老友胡适出面说服吴曼华与徐申如。这样的爱情不会没有结果的,难道非得像罗密欧与朱利叶双双被逼死?
年10月,徐志摩与陆小曼在北海公园举行婚礼。证婚人是梁启超,伴婚人是金岳霖,还有赵元任、陈寅恪、梁实秋等专程从清华大学赶来。徐志摩的父母没有来,徐申如来电说:“余因尔母病不能来,幼仪事大旨已定,你婚事如何办理,尔自主之,要款可汇。”这对陆小曼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她没有林徽因的娴静,无法让长辈觉得放心,也没有张幼仪的得体,让长辈觉得踏实。她太张扬,她的个性对保守的老辈人来说,像可怕的狮子口。
徐志摩的老师梁启超就是这种看法,他对陆小曼深恶痛绝,其证婚词举座皆惊:
徐志摩,你是一个有相当天才的人,父兄师友,对于你有无穷的期许,我要问你,两性情爱以外,还有你应该做得事情没有,从前因为你生命不得安定,父兄师友们对于你,虽一面很忧虑,却一面常常推情原谅……我们从今日起,都要张开眼睛,看你重新把坚强意志树立起来,堂堂的做个人哩;
陆小曼,你既已和志摩做伴侣,如何的积极的鼓舞他,做他应做的事业,我们对于你,有重大的期待和责备,以后可不能再分他的心,阻碍他的工作……
志摩听不下去了,悄声说:“给我们点面子吧。”而此时小曼已泪水盈盈。当面还算客气的,在梁启超给儿子梁思成与儿媳妇林徽因的信中更见出他对徐、陆婚姻的反对:“不过这次看着他陷于灭顶,还想救他出来,或者竟弄到自杀。我又看着他找得这样一个人做伴侣,怕他将来痛苦无限,所以对于那个人当头一棍,盼望她能有觉悟,免得将来把志摩弄死……”
梁老夫子用辞之狠,但又似乎一语成谶,志摩为了维持小曼奢侈的生活,消磨着诗人的灵气。他为了生活来回奔波,到处代课、兼职,再没有闲情写写诗、读读书,他在信中说:“你如能真心帮助我,应得替我想法子,我反正如果有余钱,也绝不自存。我靠薪水度日,当然梦想不到积钱,唯一希冀即是少债。”“我在狠命写《醒世姻缘》序,但笔是秃定了,怎样好?诗倒是做了几首,北大招考,尚得帮忙。”徐志摩感觉到了自己的沉沦,他曾苦苦挣扎。
幸有你来,不悔初见
他们开始是有一段幸福的时光,但之后全是痛苦。
陆小曼是一个意志脆弱的女子,太容易被环境左右,上海这个繁华的大都会很快就将她淹没了。混迹十里洋场,出入豪华的舞厅、奢侈的剧场,租住四明村居洋房,养着一大群仆人,购买时髦的衣饰……结交名人、名伶,很快进入社交界,养尊处优惯了的陆小曼渐渐爱上了夜生活。美貌、才情加上又是著名诗人的太太,陆小曼成了上海的中心人物。
包剧院、夜总会,光顾著名的一百八十一号赌场,去“大西洋”“一品香”吃大菜……私人轿车载着陆小曼永无休止地穿梭在这些地方。
小曼嗜吃。志摩说她:“你一天到晚就是吃,从起身到上床,到合眼,就是吃。也许你想芒果或是想外国白果倒要比想老爷更亲热更急。”说归说,志摩还是紧着她吃,他托朋友王济远从日本带大樱桃给小曼,托义茂带上好的石榴,“乖,你候着吧,今年总叫你吃着就是。”他宠她到如此程度,也是多少女孩儿艳羡的吧。
可是后来她却染上了烟瘾。陆小曼体弱多病,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痒,且为了离婚打过胎,身体更是落下了病根。此时恰巧有个戏友江小鹣为她介绍了自己的表弟翁瑞午,给小曼按摩。按摩确实舒服了,可是,翁在的时候可以按摩,不在的时候怎么办?所以翁又给她出了个主意——抽鸦片。名门子弟、玩家出身的翁瑞午什么没有尝试过,他陪小曼抽上几筒鸦片,果然凑效,小曼浑身舒服,索性抽上了瘾。这对徐志摩来说不仅是增加了一大笔开销,还毁了他们的生活。
志摩曾就此说:“前三年你初沾上恶习的时候,我心里不知有几百个早晚,像有蟹在横爬,不提多难受。但因你身体太坏,竟连话都不能说,我又好面子,要做西式绅士的,所以至多只是短时间绷张一个脸,一切都忧在心里……招惹了不少浮言,我亦未尝不私自难受,但实因爱你太深,不惜处处顺着你……”
小曼的烟瘾已经让志摩蟹在心上爬,又招惹了浮言。浮言是指翁瑞午与小曼的关系被人指戳了。比如有一份《福尔摩斯》小报刊出了一篇文章《伍大姐按摩得腻友》:
诗哲余心麻,和交际明星伍大姐的结合,人家都说他们一对新人物,两件旧家生……后来有人介绍一位按摩家,叫做洪祥甲的,替她按摩。祥甲吩咐大姐躺在沙发里,大姐只穿一身蝉翼轻纱的衫裤,乳峰高耸,小腹微隆,姿态十分动人,祥甲揎袖捋臂,徐徐地替大姐按摩,一摩而血脉和,再摩而精神爽,三摩则百节百骨奇痒难搔。那时大姐觉得从未有这般舒适,不禁星眼微饧,妙姿渐热,祥甲那里肯舍,推心置腹,渐渐及于至善之地,放出平生绝技来,在那浅草公园之旁,轻摇、侧拍、缓拿、徐捶,直使大姐一缕芳*,悠悠出舍。……一时沪上举行海狗大会串,大姐登台献技,配角便是她名义上丈夫余心麻,和两位腻友:汪大鹏、洪祥甲。大姐在戏台上装出娇怯的姿态来,发出凄惋的声调来,直使两位腻友,心摇神荡,惟独余心麻无动于衷。原来心麻的一颗心,早已麻木不仁了。
海狗会上这场戏就是徐、陆、江、翁刚刚演过的《玉堂春》,而余心麻就是徐志摩了,这样的讥刺也够露骨。
徐、陆、翁、江就此还与此报社打过官司,软弱又爱面子的志摩怎么受得了,但也无可奈何,只好忍之。本文开始提到的他再次避到欧洲去,就是因为这件事,即在这种心绪下写下《再别康桥》。
小曼的应酬在喜欢自然和创作的志摩看来,像“成天遭强盗抢”般,他每每劝小曼,希望她从此振作,做出个样儿来也给人瞧瞧。他希望她寻回之前的灵性,脱离物质的束缚,送给她一本他所崇敬的女作家曼殊斐儿的日记,上面写着“一本纯粹性灵所产生,亦是为纯粹性灵而产生的书”。性灵女子才是他所爱的,可是小曼越来越娇慵、懒惰,醉生梦死。
有人劝徐志摩离婚,但是志摩坚决不同意,他力图“拯救”小曼。可见志摩不但多情,也还是个深情的人。他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他鼓励她、督促她,指导她为自己写写序,高价为她请绘画老师……志摩随身带着小曼的山水画长卷,到处给人看,找名人题字,有人夸,他心里就欢喜。
她知道他是对自己好的,但是,她力不从心,达不到他的期望,眼巴巴地等着他一声令下可以出去玩了,久而久之,她厌烦了。嫌志摩管这管那,没有自由了。
年2月,为了生计,志摩去北平教书。“安乐是害人的……我的笔尖再没有光芒,我的心上再没有新鲜的跳动,那我就完了……要知道堕落也得有天才,许多人连堕落都不够资格。我自信我够,所以更危险。因此我力自振拔,这回出来清一清头脑,补足了我的教育再说——”徐志摩是清醒的,他不要再沉沦下去了,希望小曼也一起来京,支持他。可是小曼并不想离开上海。
小曼对志摩也不再怎么上心,她不帮他收拾行李,也不送他动身。她不送他,是因为他要去北平,而北平住着一个林徽因。
小曼虽然忠厚,却不等于傻,志摩一再辩白,也只是欲盖弥彰:
此次相见与上次迥不相同,半亦因外有浮言,格外谨慎,相见不过三次,绝无愉快可言。如今徽因偕母挈子,远在香山,音信隔绝,至多等天好时与老金、奚若等去看她一次。我不会伺候病,无此能干,亦无此心思:你是知道的,何必再来说笑我。
他频繁去看她,都有了浮言了。
到底旧情难忘。小曼越来越淡淡的,信也不怎么回了。
徐志摩说:“我如此忙,尚且平均至少两天一信,你在家能有多少要公……连个恶心字也不来……”,他埋怨小曼没有照管好“自家老爷”,他的衣服没有装在箱子里,小曼淡淡地回了一封:
我是自幼不会理家的,家里也一向没有干净过,可是倒也不见得怎样住不惯。像我这样的太太要能同胡太太那样料理老爷恐怕有些难吧,天下实在很难有完美的事呢。
玉器少带两件也好,你看着办吧。既无钱回家何必拼命呢,飞机还是不坐为好。北京人多朋友多玩处多,当然爱住,上海房子小又乱地方又下流,人又不可取,还有何可留恋呢!来去请便吧,浊地本留不得雅士,夫复何言!
满篇讽刺挖苦,却也隐藏不住对志摩的关切,“飞机还是不坐为好”,“不坐”二字下面画了四个着重号。
有一天,志摩信中说——
我一人在此,亦未尝不无聊,只是无从诉说。人家都是团圆了。叔华已得了通伯,徽因亦有了思成,别的人更不必说常年常日不分离的。就是你我,一南一北。
他心里是明白的,再爱恋也是人家的,唯小曼是自己的,她才是他的家人。尽管多有不满,她还是爱他的。人心,总是会对自己爱的人软下来的,她终于决定北上,可是,这封信永远寄不到志摩手中了。
年上半年,志摩就上海北京两地来回奔波了八次,为了省钱,他坐免费飞机。
我真恨不得今天此时已到你的怀抱——说起咱们久别见面,也该有相当表示,人老是那坐着躺着不起身,我枉然每回想张开胳膊来抱你亲你,一进家门,总是扫兴。我这次回来,咱们来个洋腔,抱抱亲亲如何?这本是人情,你别老是说那湘眉一种人才做得去……况且你又何尝是没有表情的人?你不记得我们的“翡冷翠的一夜”在松树七号墙角里亲别的时候?我就不懂何以做了夫妻,形迹反而得往疏里去!
浪漫的诗人一进家门,没有得到他想要的拥抱,而是大发脾气的太太,把烟枪掷向他,徐志摩的金丝眼镜掉在地上,玻璃碎了。他一怒之下,离家出走了。
他先去张歆海、韩湘眉家聊天到深夜十二点,又去了何竞武家。本来打算乘张学良的福特式飞机回北京,因为飞机改班只得搭乘另一架免费邮*飞机。有人说他急着走是为了赶上林徽因次日晚上在北京协和小礼堂举行的关于中国古代建筑艺术的讲演,也有人说是因为他当晚回来过,看到陆小曼绝情的信才怒冲冲地搭上那班飞机——中间他曾经给小曼短信:“徐州有大雾,头痛不想走了,准备返沪。”但还是走了。因为大雾,为了寻找航线,飞机一再降低飞行高度,忽然撞在济南的北大山上。一名乘客,两名驾驶员,一同罹难。那年徐志摩三十六岁。
听到这个消息,小曼一下子昏厥了,醒来之后便号啕大哭。出事那天晚上,家里的镜子啪地掉下来,她逢人就说,一定有不好的预兆……
徐志摩说:“诗人之中很少寻得出一个圆满快乐的人。像英国的雪莱,他覆舟的死况有多奇怪。”“我希望我将来能得到他那样刹那的解脱,让后世人谈起就寄予无限的同情与悲悯。”他果然得到了刹那间的解脱……
或许,冥冥之中,命运早已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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