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善铸:眷念深深忆老宅
(作者简介:周善铸,年冬出生于浙江平湖,原中国科学院上海原子核研究所研究室主任,年5月加入中国致公*,年以高级访问学者身份赴法国开展合作研究。回国工作期间,有多项研究成果,曾获“中国科学院”“上海市人民*府重大科技成果奖”等奖励。年退休后受聘于法国国家科研中心,任客座研究员、巴黎世界核技术大会国际顾问,并兼任大巴黎(奥尔塞)地区中国留法学生学者联谊会副主席,享受法国*府终身养老金,热心中外文化交流,曾获上海市作家协会、加拿大魁北克华人作家协会等颁发的各类奖状。)
年4月23日,由平湖市钟峨等七名*协委员联名提交的“关于修复鲍家汇周善铸家族三朝老宅,进一步挖掘南河头历史文化的建议”的提案正式立案。我思绪万千,往昔岁月一幕幕浮上心头。老屋,是每个家庭家史传承的载体,是每个海外游子内心深处无以复加的乡愁。老屋,承载着多少我对祖先、父母、兄弟姐妹的深深思念,蕴藏着多少我童年的幸福与快乐。由于种种原因,我青少年时期与父母一起生活的房子,都已经片瓦不存了,因此,如果老宅能够重现的话,真是我莫大的梦想和幸福了。
自然,钟峨等七委员提案的出发点,绝不是为了我个人的感受,而是因为这座具有年历史、占地0多平方米,拥有明、清、民国三个时代典型江南民居的大院落,确实具有传承平湖历史文化,加重平湖历史底蕴,创造平湖独特的人文景观的重要价值。
明、清、民国三朝祖屋
祖宅大院由三组建筑组成,最早一座建于明朝,是三开间二层楼房,位于院落东南角。大概太陈旧了,从我懂事起就没有人居住,仅作为祠堂和堆集杂物之用。最靠近白果树的,是一组清代建筑,是一层楼三进院落。这二座都是中式木结构江南典型民宅建筑。最大的是第三座,落成于廿世纪三十年代初,基本上保持经典老式建筑格局,但加进了玻璃、水泥、电灯等等新潮内容。那时候,正是我白果树底周氏家族最兴茂的时候,父辈五兄弟都已经成家,事业有成,人丁兴旺,所以房子很大,五开间、二层楼、二进院,因为与清代建筑连在一起,形成了蔚为可观的五进院五开间的大宅邸了。
年,解放*进驻平湖,征用了二处大院,其一是现在平湖的名胜旅游景点莫氏庄园,另一处就是我们周家大院。据说,由于部队文工团需要宽大的排练和演出场所,所以选择了我们家。后来我有机会参观莫氏庄园,证实了,无论厅堂、房间和院落,周家大宅都远大过莫氏庄园。
老宅至今留在我记忆中的印象是大、深、广。每当夜色降临,我一个人躺在精雕细刻古色古香的老床上时,心里总是七上八下地非常害怕,觉得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墙壁上的每一处缝隙,甚至大床的每一个暗处,都隐藏着古人的呻吟和叹息,随时都可能出现先人的身影。一到晚上,园子更不敢去,因为花园大,古树多,多年没有人打理,杂草丛生,给人一种《聊斋》狐仙出没的感觉。因此,尽管房子很多,我还是和母亲相依为命住在一间屋子里。
部队进驻我家,一扫往日死气沉沉和阴色笼罩的氛围,给整座大院以生气和活力,从此,我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害怕。那时我正守孝在家,无所事事,就整天泡在大厅里,看他们排演和练功。有时还观看彩排或演出。我时常想,要是当年老宅没有拆除,仅仅是没收,该多好啊!因为从个人来讲,后来“拨乱反正”,得到*府一笔经济赔偿,而如此有历史文化价值的历史建筑是再也补偿不回来了,无疑是国家和民族无可挽回的损失!
老房子,是一座城市的“根”和“*”,是衡量该城市品格与品位的一个尺度。老房子与其说是建筑,不如说是一座城市历史与文化的承载。古典建筑和园林,更是中国建筑文化和美学思想的杰出代表。在我看来,中国传统文化和世界文化的一大差别,就体现在建筑上。
有生以来,我去過很多地方,看過不少建築。居住過上海和巴黎的大公寓、新加坡的美丽聯排屋,和蒙特利尔前院后园的独立别墅,但永沉心底、念念不忘的,還是我出生的三朝老屋。外面的世界再精采,*牽夢縈的还是那曲径幽幽,庭院深深的老宅院。
我喜欢老屋和老树,因为时光赋予他们生命,拥有一种灵性,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者,恬淡地看着人世间的恩恩怨怨和悲欢离合。平湖留给我的总印象是恬静,长长的小巷常常空无一人,可以清晰听见自己鞋底敲在石板路上的剁剁声,在古老静谧的氛围中,容易使人超凡脱俗、纯真沉静下来。
这古朴厚重的周家大院,潜移默化地熏陶着世世代代的周家子孙,引导他们奋发向上、有所作为。改革开放给周氏后人创造了施展才能的广阔舞台,他们走出家乡,走出中国,走向世界。目前,遍布国内外的平湖白果树底下子孙不下百余人,他们不负祖宗期望,不为平湖丢脸,大都事业有成。据不完全统计,有在欧美西方发达世界担任大学教授、国家科学机构研究员的,有在国内担任大学副校长、工厂总工程师,世界五百强IBM大中华地区任副总裁的。
陆府大小姐周家大功臣
由于老宅是在毫无思想准备情况下被突袭没收的,除个人日常生活用品外全部没有带出。紧接着,房屋又被彻底拆毁,因此,有关家史、家谱,包括祖先神主画像牌位等等全部丧失殆尽。唯一幸运残留的,是我二伯周積墉(字褘侯)的一份简历,那是宣统元年(),他获得已酉科浙江第九名优贡时的履历档案的一部分。这份珍贵的、仅存的几页薄纸告诉我们,平湖周家的始祖是北宋大学问家周敦颐(——),字茂叔,号濂溪,道州营道县(今湖南道县)人。
这份档案表明,平湖周家是三百年前明朝时期,由九世祖周憶轩自绍兴郡迁至海盐澉浦镇,十世祖周歧山再由澉浦迁到嘉兴,最后是十一世祖周尚惠迁入平湖,时间估计在十八世纪中叶,因为清代老屋第一埭正中大梁上曾经悬挂有行孚梓里一帧匾额,那是因为他倡捐浚河有功,清乾隆二十一年()授予的,这说明,我们周家从绍兴辗转迁移平湖,至少有年以上历史了。
传到我祖父周以荣(-)时,家境似乎有所下落,因为他以教书谋生,旧称私塾先生,这在当时,是一群命运不济或仕途无望的没落文人从事的职业。最著名的塾师代表,应该是《聊斋志异》作者蒲松龄,他长期怀才不遇,一生大多数时间都以舌耕养家糊口。被世人尊称为孔子的孔丘先生,是春秋时期的教育家,堪称中华民族教育史上最伟大的塾师。
不过,我祖父运气不错,当他在平湖陆家执教的时候,时来运转,其才其貌被东家大老爷和陆府大小姐(-)相中,不是入赘,而是下嫁,真是“天上掉馅饼”,成了中国版的“灰姑娘”。“南弄陆家”,当时是平湖数一数二的富豪家族,不仅拥有大量地产,还兼营木材、钱庄等现代企业。在中国文史出版社《“金平湖”下的世家大族》一书中,“陆家”名列“世家望族”之首,有“吴中四大名家”之说。
一个男人的优秀,优秀一个人,一个女人的优秀,优秀一个家庭。这位富家大小姐不仅惠内秀外、知书达理,而且,精明干练、识大体顾大局。她借助娘家的雄厚实力和祖父的道德修养,使周家再度中兴,风光无限。而她最大贡献是一连生了六个儿子,个个姿容儒雅,俊逸聪慧,再加上祖母娘家的提携帮助,个个事业有成,辉煌发达。
这六兄弟就是我的父辈,除大伯因病早殁外,二伯周積墉(-),一举考中了宣统元年已酉科浙江第九名优贡(略低于举人),履任安徽省歙县、铜陵、东流等县知县;三伯周積埏,字糺卿,国子监生,国子监是我国隋朝以后各朝各代的最高学府;四伯周積埈(-),字愷臣,宣统元年嘉兴府师学堂毕业考入北京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前身)数学系,一生从事教育事业;到我父亲周積垙(-),字颖士,诞生的时候,已经是第五个男孩了,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没有得到与几个兄长同样的教育培养,十五岁就被送去一家木行学生意。然而,凭着天资聪颖和后天努力,父亲一生的成就不亚于、甚至超过几个自家兄弟。他从平湖小学徒做起闯出了一条成功之路,在福州创立了自己的“义慎木行”,承担了上海多家木行在福建的全部木材采购任务,人称“坐南台”。后来又踏入金融界,兼任中国实业银行福建分行经理,接着又创办了安澜会馆和安澜小学,成为江浙沪旅闽乡亲在异乡互助联谊、排难解忧和消解乡愁的重要场所。
先有白果树后有平湖城
说到老宅,不能不说我们的园子,说到园子,不能不说千年白果树。那时的平湖还被一条虽残破,仍不失雄伟的古城墙环抱着,城墙根底下,故园的东南角,屹立着一株千年古银杏,高大挺拔,树干粗如台面,树皮苍老,黑褐,坚如青铜,巍峨苍劲,犹如一尊铁塔,直刺苍穹。清晨白雾缭绕,日出雾散,则群鸟欢聚枝头,日暮群鸦归巢,百鸟栖息。
我与这棵古树,有过一段特殊的感情。十六岁时,失恃又失学的双重打击,令我这个本该不知愁滋味的少年人,心情苦楚一片空寂。这段日子中,与我朝夕相伴的就是家园中的这棵千年银杏树。我终日徘徊在她的浓荫下,沉浸在前途茫然的深切悲痛之中,不能自拔。一天,狂暴的台风吹折了古树的多根枝桠,受到很大的损伤。没想到,这一年她还是结出了近千斤的果实。我忽然醒悟到,在她千年沧桑的历程中,不知遭遇过多少次这样的暴风骤雨、冰霜风雪和电闪雷劈的摧残,却依然枝茂叶盛昂首云天,自己这么年青,世界这么美好,有什么理由自暴自弃萎靡不振呢?思及至此,我顿感身心彻悟空灵贯身,从此振作了起来,通过自学回到了校园,从南大、北大两所顶级大学毕业后,进入科学院,走上了终身研究核科学的道路。
为此,我一直感激这棵银杏古树,是她的浓荫溶解了我的苦涩和辛酸,在我孤独忧伤的日子里,给于我祖辈般的关爱和启迪。然而万万想不到,这棵被公认为“先有白果树,后有平湖城”的千年古树,虽然经受住了大自然的种种残酷挑战,却在大跃进的年代里惨遭人为的杀戳。当时我正在北大读书,得到这个噩耗时,接连几天寝食难安,有如痛失亲人般的哀伤。
故园很大,“四季五果皆有,四时蔬菜常绿”,除古银杏外,还有石榴、柿子、枇杷等等多种果树。
不是世家大族但是名门望族
有人质疑,“中国文史出版社”8年出版的《‘金平湖’下的世家大族》一书中,为什么没有我们“白果树底下周家”一席之地。我认为这是正常的,周家的发迹,始于廿世纪二、三十年代,由于我父辈五兄弟在仕、商两途上的杰出成就,以及第三座巍巍大楼的落成,再加上院子里的千年古银杏,大大提高了周氏家族在家乡的社会影响,其风头一下子盖住了那些几近没落的老族世家,成了新崛起的“名门望族”。然而,好景不长,到50年代初,老宅被拆,老园被毁,老银杏被砍,满打满算,也不过风光了20多年就消声匿迹了。这之前,我祖父周以荣,仅是一介书生,靠教书谋生,没有辉煌的过去,算不上“世家大族”是可以理解的。
解放的时候,因为我们不像那些世家大族,拥有大量田产,可以“名正言顺”以“大地主”名义没收其家产。我们周家家底不厚,没有田产,但为了夺取我们的大宅院,不得不以“房产地主”的名义没收。其实,这是非常勉强的,因为房子虽大,人也多,而且全都自住没有出租,再说,全家都是有选举资格的国家公民,道理上是有欠缺的。三十年之后,国家走上正轨,老家房产被抄没的“冤假错案”,得到“拨乱反正”,获得一笔*府赔款,似乎也是合情合理的。
解放前后的平湖,只是个小县城,要有所作为,纷纷往上海杭州跑,往国外跑。因此,周家子孙目前留在家乡的是少数,大多数都散居在全球各地。五十年代、六十年、七十年代,大家都忙于为生存奋斗,相互之间没有太多的往来。是改革开放的春风给祖国大地带来了勃勃生机,也给平湖周家带来了虎虎生气。
无可置疑,我北京四房堂外甥岳泰撰写的《平湖白果树底下的周家大院》一文(编入了《平湖史志》年第三期),起了开创性的重要作用,该文引起了平湖有关领导,和周氏家族对老家老宅的